雨势滂沱,在还是初夏的天空,下的触目惊心,一把黑桐伞顶雨而来,素白手指擎着,雨点绵绵噼啪打在伞面上有声,半截子绿绸衫裙曳过石板,长久的便被悉数沾上灰色的泥污。
四目顾盼,空无一人的乐游园中,此刻连鸟儿都思避雨巢中,更何况是人,那少女脚下的步子却不肯歇,一歇,就仿佛断绝了那男子跃马而来的最后烟尘。
“回去吧……”风长衫忍不住劝道,他的眼睛扫过雨雾中的四周,目光不得已在遥远的灰色天际中搜寻,仿佛想在那里找到一个落点。
却,终是遍寻不着。
人终是这样,若存了一种希望,不到幻灭,不肯回头。
于他如此,于这面前的少女,又何尝不是。
风长衫终于不再说话,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流觞亭,八角依旧,雨丝斜风而来,打湿了地上青砖,竟还有人抱头坐于亭子一角,一个画轴便从那人的怀中探出。
风长衫眼中不妨一震,眼梢更冷不丁瞅见身边的少女已拾裙奔了过去,风借雨势,将她手中的伞儿追走,少女也浑然不睬,只目光片刻不移的紧紧锁住了那亭子上酣睡的人,那种惊喜的雀跃,但凭那雨水冲刷着陡然暴露在天地间风雨中的单薄身姿……
流觞亭上憩息的人似终有所察觉,然那样一丝寻常异动,却迅即的被连绵的雨声追去,此刻胳膊微动,便露出一张朴实的寻常脸色来,眉间沧桑,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风长衫第一眼便认出那是昨日相逢过的老者。
少女的脚步也骤然停留在了那一刻,离当日旧地几步之隔后,如被封冻而立,失望的再不能迈前一步。
风雨声催动如咒,亭上的老人睡的太沉,显然疲倦已极,他怀中那样小心翼翼护着的画轴却因为这一番动静,咕噜噜滑出他怀中,被疾风一吹,沿着台阶滚进亭前已然积起的雨水中……良久后,便有绿绸裙下一双纤足终于走前一步,弯身拾起已然湿了大片的画儿。
那样的十指纤长,执着帕子一遍遍的擦拭着画轴,也一遍遍的抖着,少女长久木然的看向亭中,看着那陌生老人依旧睡的酣熟,终至有一刻真实省悟到,或许此生,果真是再见不到那个人了,再见不到了……
与君曾经相约去看的旧时花,但当日之花,却全部落尽了。——那个人,却终于没有在最后一刻赶来,花,却真的最后落尽了。
她终是没有忍住,打开了那个画轴:
画上原本应是个依水而立的婷婷女子,紫衫流动,浅笑盈盈,下笔的人对画上的女子刻画极深,一笔一划莫不细致,只是那画如今沾了水,上半阙女子的面容便早已模糊成一片,再看不清了。
少女长久的看着这样一副再看不清容颜的画,终于,拿绢帕小心的擦去这画中女子面目上披覆的处处水污,仍是卷成轴,弯腰放回到老人的身边,然后,侧身,离开。
所过之处,人踪俱无,她双眼模糊的看向乐游园深处:“长衫,我们走吧……”六儿后来道。
少年于她身后为她撑起伞时,只见这女孩满头满颊的水,再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偷偷留下的泪水,这刻仰头,望着他,正愣愣的笑。
那样再无路可走的笑靥,风长衫的心中无端一紧,这又岂还会是当初那个从来天真的王家少女。
然,早已预见的烽火终于四燎而起,洛阳城天翻地覆几次劫,而这天地飘摇风雨中,无一人可以幸免劫难。
即便于这样一个再与世无争的少小女子都不能!
宣化街上,这骤然雨势滂沱起来的大街上,除了过眼处的灰色,就是天幕间的一片无边的雪亮,他一路牵着她的手行至这边,衣衫俱透,那身魂俱殇的少女终于不支软倒在他怀中,书生几乎是在一刹那恨起自己的百无一用来。
触手,那样一张稚嫩清丽的面颊滚烫灼人的可怕,风长衫的手脚抖然慌乱起来:“六儿……”他小声呼唤着这个丫头的名字。六儿苍白着脸颊,木木然的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伤心欲绝再不能与他可说出。
而雨依然不止。
他护着旧时的少女躲在谁家的屋檐下,用自己身躯将她尽量的挡在这片风雨的侵袭之外,再去想那宅子中此刻已然发现不见了这少女的可能情形,想起这少女的父亲若知晓他独自带走了他的女儿,那种面上的雷霆怒容……
洛阳这难得一见的急雨中,忽然就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折过前一条街道,转进了宣化街,几个兵丁的身影出现在这片雨幕中,为首的铁甲男子高坐在马背上,目光也似在同一时刻对视上这一个无助男子的秀气眸子:“风大人!”年轻的骑将在雨中揖道。
风长衫却不认得这骑将,只得礼节性的颔了一下头。
年轻的骑将稍后从马上跃下,被雨水打湿的眸中习惯性的冷意澹澹,他一双宽大手掌霎时抚上风长衫怀中少女的额头,风长衫甚至来不及去阻挡!
“怎会突然染了风寒?”骑将这时冷声开口,不意瞟了一眼那个正不知所措的文弱书生。——这样的一个男子,又凭什么来护佑他怀中的这个少女!
骑将屈膝蹲下,将这少女在风长衫怀中扶正,风长衫的目光和这骑将相对一视,脸上一时暗淡下去,没有说话,骑将于是将目光重新落在少女的脸庞上……
苍白着双唇的女子,此刻美丽的脸上丢失了最后一丝一毫的光彩,几缕发丝遮住黑眸,他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眼睛,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绝望的眼睛!
——当时,他曾有的绝望,会不会也和此刻她这双眸子中的一样!
“小姐!”他陌生着嗓子低声喊她。
……六儿勉强抬开眼睛,却依稀看见面前有无数双动着的唇在絮絮的说着,她眨了眨眼睛,只觉眼帘沉重异常,只想就此沉沉睡去,却忽然就有人捏住了自己的双颊,将一股辛辣的酒液灌进她的唇中,立时辣的她双眼都呛出泪水来。
她不得已拼出全身仅余力气推开这个正灌着自己酒的人,大口的喘息着,仰起脸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骑将,眼中还有不解,但冰冷的肺腑之间逐渐暖了起来,她猛然就想起一年之前在东楼。那个男子迫她喝下的那碗江南春。
——少女的脸上忽然有比醉酒的更醉的酡红。
“她还在烧着……”年轻的骑将此刻凑近,看着少女脸上异常的酡红升起:“我送你们回去!”沉声道。
风长衫只觉得怀中一轻,那少女已被骑将劈手抱起,在骑将的身后,他慢慢的跟随而去……这一条路上,只有马蹄哒哒的声音。
仿佛遥远的回忆,少女的脸上却忽然有更奇怪的笑容溢出。
天地间的雨不知何时终于停了,六儿只看见一滴雨从谁家的檐上缓慢的落下……缓慢到她慢慢的闭上眼睛,等了很久很久,那滴雨却依然不肯落在她的心田上,她终于沉沉的昏了过去,那滴雨下一刻却从她的眼眶滑出,落在抱着她的骑将的手腕上。
天地阴霾中,那间洛河边的大宅子已远远在望。
马蹄声嘚嘚的回荡在这条深巷中……年轻的骑将既希望那处即刻就在眼前,能让怀中的这个病着的少女有个舒适的地方就此躺下来,又希望那个宅子永不可达,自己可以永远带着她这样一路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就是这样一个世事不知的少女,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曾给过他一点希望,她大概从不知道,在这一年中的无数次的深夜中,身为逡巡队长的他无数次的仰望着这处宅子的灯光。
他和她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但凭借着自身的努力,从一个被人鄙弃的兵甲迅速提升到洛阳城中最年轻的骑将,蜕变的如此迅猛,也只有他知道这种蜕变后的痛苦。
但,如今,当他终于可以拥抱着邙山山神庙中这个天真的女子时,他却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昔日少女的唇在微微的蠕动,骑将忍不住俯身,附耳去听那飘出来的隐约字眼……依稀的,是“牡丹”二字。
花都,洛阳。
牡丹,那种繁盛中的花中之王,而她是一个有着牡丹般夺人美丽的少女。
一盏灯笼悬在濡湿的空气中,红色的烛光跳跃而出却没有一丝温度,那所大宅子的总管表情冷冽的立在大门口等他,他看着骑将的目光也是冷冷的。
——莫青,他当然记得他,因着一条丝质缎带,他给予了他和那群孤儿活下去的机会!
但骑将却并不感激他。
因为这个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和这世上几乎所有人的是并无两样的冷漠!
“刘黑闼!”那个叫莫青的总管这时开口:“你可知罪!”
他目中一愣。却在这个时候,一种比大宅总管的目光更寒的目光从门楹处穿透而来,他忽然明白到莫青的表情为何如此的怪异!
那是山雨欲来之势,他从来知道。
“莫青,将她带回来!”此刻从高门内走出的人,高高在上的站在高阶上,一张冷漠的脸就笼在灯笼的血色中,他说话的语气没有半分温度。
——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已是这风雨飘摇的隋末,真实盘踞在洛阳的王。命数推进,不但是他刘黑闼,每个人都在一步步的挪动,迈向不知的命程。
青衣的总管颔首,走下台阶来,要从骑将的马上带走那仍昏迷着的少女。
终于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骑将的喉间涩涩。
曾经,那个少女笑起来的样子像月牙一般,那样的笑能熔解他心中尘封已久的冰冷;曾经,那个少女执着丝带的手暖暖的将一个希望放进自己的手中,那样的一丝温暖,二十几年的岁月中从无有人给予过,是故,是他愿意用一生去小心呵护,不致让它有流失的可能……
可他如今终于要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再度带走,他可以直觉到那个站在高阶上的人,此生绝不会再给他任何可能的机会去接近这个女子……他的双膝“噗嗵”一声忽然跪在地上,漆冷的夜,那屈膝的一霎也让他的心瞬时漆黑成一片。
“尚书大人,请将您的女儿许配给我!”——骑将感觉那声音仿佛不是发自自身的喉中,却那么近乎偏执绝望的等待着一个回答。
黑暗中,洛阳王那双始终淡漠着的眼睛始有点微震,随之,浮过一丝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