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分。日光静好,客行洛阳。
梨花老木桌。白瓷杯对斟,清酒如冽。
相逢意气,为君一饮。
酒家怅惘西风去罢,美人酣眠也再不曾醒转,只空余万道金色光柱窥视而入这洛阳东楼,惹人不由得遐想迩迩。
“她原是位小姑娘,刚才怕是吓到她了……”一桌之隔,对面的虬髯大汉这时面上便露出些惭愧意味来。
“无妨!”文庭远不觉摇头一笑,仿佛是陡然间才意识到说这一句话中自己身份的诸多可疑处,面色微异,幸好那虬髯大汉性情粗旷,一时倒并没有在意……晋阳男子瞳底余光有一刻扫过尚在身边酡颜醉睡的女子,只觉盘踞心间,何时似更多了丝流动的暖意。
——江南春好,浓烈似火红胜花,一朝深埋桃花根,得十年历久弥醇,是出乎意料的醉了人,也醉了人心。
而面前的这大汉原是朔州鄯阳人氏,名唤尉迟敬德是也。
与他此次来洛阳不同,尉迟敬德却是因不满军伍中人人都欺于他,早两天刚以一把铜铁菜刀逼着伍长把自个儿的饷银结了,连夜反出军营,倒是流窜到洛阳来避难的。
因着被四处缉拿,既是连日胆颤度日,也是窝着一肚子气无处撒。
“文兄弟你倒评评理,让俺这粗人没日没夜干活,俺认了,俺有的是力气,扣俺的银子,俺孤家寡人一个也罢了,他奶奶的竟然不给俺饭吃,整整三天啊,连那些牲口一天都要喂上好几顿,感情俺这条贱命连畜生不如!兄弟你说,俺还呆在那干啥鸟事!” 这大汉愤愤着,又是兜头喝干了一碗烈酒。
“行伍中自有人管束,这伍长欺人太甚,难道你们兵头不知约束?”文庭远不觉蹙眉,微讶道。
“兄弟这就可是笑话了,这伍长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当面耍耍威风,真正可恶的才正是那些个将军的,兄弟的口粮全都早让他们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还让俺们饿着肚子跑去高句丽送死,这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说的极其郁闷,尉迟恭将碗往前一举:“如今那些鸟事再不去管了,想得也是头疼,不如与兄弟喝酒来的畅快,呃……”
文庭远听闻他的经历,也是叹息: “……不知尉迟兄将来有何打算?”
“朔州老家自然是回不去了,俺现在是个逃兵,免得回去害了自个亲哥哥……”尉迟恭喝红了一双眼,早已有七八分醉意:“我幼时曾随父亲去过马邑,在那儿住过一年,些许认得几个人……”
“倘文庭远当时还有性命在,尉迟兄弟如在马邑住的不惯,可去晋阳找我!”文庭远不觉信首一笑,目光微凉,不无感慨。
“文兄弟莫非也有什么麻烦?”尉迟恭醉中一惊,忙追问道:“尉迟恭虽是个粗人,力气还是有几分的!”
“无妨!”文庭远眸中目光更忽然一转,唇角却已成坦然:“生死由命,冥冥中早有注定!”他抬手为尉迟恭斟满一碗酒,爽朗笑出:“倒不如学尉迟兄这般,所幸今朝有酒今朝且醉!”
“好个今朝有酒今朝醉!”尉迟恭立时拊掌而笑,应和道。
洛水之边柳色青青,不知何处便传来一些歌声,声音时高时低,在水面上远远传送,起初还有些抑郁悲愤之意,到了后来,便是是天高云淡,鸿鹄高飞,四海辽阔:
短短仔的光阴 迫逍着少年时……求名利无了时 千金难买好人生……一杯酒两角银 三不五时来凑阵 …… 莫怨天莫尤人 命顺命歹拢是一生…… 呒惊风呒惊涌 有情有义好兄弟
东楼内,文庭远击箸而鸣,与那喝的醉兴大发的虬髯汉子作兴,猛地忽一声鹰笛悠然远远隔着洢水透空传遍:“人生何处不知己,不想竟然是在系马高楼垂柳边……”一阵爽朗的笑声继之,话音未落时,黑衣翩然跃过楼前高台,一少年徐徐款步踏入这洛阳东楼中。
醉酒的尉迟恭不觉惊讶望去,先见一袭黑衣翩翩落入眼幕,待仰头,那风笛的主人长眉深目,骨骼清奇,却是中原少见的美男子。——只是嘴角虽则噙了温温笑意,漆黑的眼睛中却闪过如鹰一般锋利的眼神,两者形色混杂,颇透出一丝邪魅,说话间,横眉一扫,眼神甚是倨傲无比。
这一天下来,先有文庭远,如今又来了这黑衣少年,前者谦和大度,后者妖邪旁溢而出,各有各的迥异,却都是玉树临风,举手投足的风仪都足以引人入胜,尉迟恭一时便坐的有些尴尬。
文庭远却是安如泰山,微微一笑,春风顿生:“小兄弟,坐!”似丝毫不以为异。
那黑衣少年眼见这男子气度,便一愣,眸中的倨傲也隐了不少,盘膝而坐,接过文庭远递来的酒,举头便是一饮而尽,赞道:“慕名东楼,果是酒艺出众!”
“兄台也是好酒量!”尉迟恭这边已拍案笑道。
黑衣少年下一刻笑出,看看文庭远,又看看尉迟恭,豪爽道:“我叫阿苾!”吐字清晰,却略有些生疏口音。
“朔州尉迟恭就是!”尉迟恭忙不迭爽快答道。
文庭远墨瞳中却是不由得一缓,随即唇角轻扬,笑道:“在下文庭远!”
不过这短短一迟疑,那黑衣少年眉间已凌然似藏了些异样,在猛然看到文庭远一双黑瞳仿佛也是看懂了自己这刻心意一般,忙端起碗:“阿苾此来,不知能与两位大哥结交,幸甚!”
尉迟恭不觉大笑而出:“尉迟恭是个粗人,学不得你和文兄弟那样说话,我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文庭远持碗沿与那黑衣少年轻碰,唇边遂也笑道:“这东楼看来果不负其名,也不枉费了它家主人的一片心意了!”
推杯换盏,日光溶溶。这本是一个安静的午后,纵有俗世纷扰,原以为都可以两扇门俱挡在了外间,换得人生一刻闲时,然——
“就是这里了!”这安静的小楼外忽然就有了一阵嘈杂,随之马嘶剑鸣之声已顷刻间透堂传来。
耳闻其声,黑衣少年不觉当先霍然立起,双眼中戒色透出,一手已按向腰间暗藏兵刃,此刻听外面的人声更逼近,遂闪步离矮桌而出,袍风一过,便露出黑袍下绣有大漠苍鹰的马靴。
午后的阳光仍是漫漫散落进东楼,这光影中却突然透出些未知寒意。——
酒家招揽的是四方客,这刻东楼的那两道门内不久便有十余身着精致玄衣的人鱼贯走入,将这一桌子团团围住,为首那人逐一打量这三人面目,虽颇有些讶异,但下一瞬却将目光转开。
依桌而眠,犹自睡的香甜的女子,一袭月色披风正及颈披在那女子身上,只露出半头青丝和她一张姣好的侧脸,那为首之人的目光却倏忽的亮了一亮,顾自从怀中掏出张画像,细细比对一番,仿佛是确定了,手掌轻挥,便命随扈拿人。
“混账东西!在我面前也敢放肆!”只这一刻,环腰收藏的绞银丝软鞭已然出手,鞭梢袭处,掠出一片血肉模糊,却是阿苾勃然动怒。
文庭远未料阿苾的突然发难,也是暗吃一惊,面色却仍是镇静,此刻盯着那为首的人,一双黑瞳中也不觉有了凌厉之色:“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意欲何为?”
上前拿人的随扈哀嚎着往后退开,那为首的盯住三人,既惊且惧,却仍是嚣张道:“西苑要人,从来无人敢有过问,多管闲事!”话音未落,他面门上即中一拳,只是对方身形之快,竟没看清这三人中究竟是谁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