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德四年,李世民率军进驻洛阳,安抚百姓,接收宫室,遣散遗兵,分检档案,田亩册,以兹早定民心,匆匆已是半月之后。
而引天下人竞相蜂拥观之的洛阳城中的这一年的牡丹,却因为在经历了长久的战火后悉数折损殆尽,净土寺中的那个僧人,也早已去的杳然无踪,至他再度踏入这座古城后,便是前尘隔绝的彻彻底底。
探出旧时墙头的一段桃花谢过春红,绿叶深深,往日的那株杨柳垂丝,如今全与寂寞晨风作伴,院子的铜锁上绿霉斑斑,有亲兵上前撬开了锁,他手指微伸,尘封多年的乌漆大门“吱呀”一声钝开,一股凉风骤然袭来。
怔怔的望着迎面而来的这番情景,玄瞳一凉,无端往前踏出一步。
五年了,这里除了留有过去记忆,也布满了蛛网,飞尘,和满目的狼籍。似乎那个飞扬跳脱,眉目含笑的当时少女也只是此刻吹过这荒芜大院中的一阵清风,风过,了无痕迹。
院中荒草疯长,绿苔遍地,几只荒鸟蓦地抬头,睥睨着突然的闯入者。
“殿下……”身后有人劝道。
他挥挥手,阻止了亲卫跟随,一步一步小心的往前走去,仿佛是怕惊扰了那个已然沉寂在脑海中多年的女子,亦或是一段过往。
一切如此井然有序,显见当初她们走的并不匆忙,临到小楼的那扇门前,他的手指停在空中,却不忍去推,待得门开了,果然又是一阵冷风……直吹得帷幕上灰尘乱舞,顷刻逼入人的眼眸。
雕花木几上浓墨半研,墨笔浅搁。镇纸下却空无一物,想必曾有的纸页也是如当日的那张宣纸上的心思般飞落到了不知是谁的脚边……
他望向那面长久蒙尘的菱花镜,不经意错眼间,便瞥见那女子一双懵懂眸子陡然正自内望向镜外的自己,心中电光一震,待细目分辨时,只有四面清风徐徐透过窗棂而来,微含凉意。
他便走前一步,立在那扇窗前,透过窗骨,看向那墙里墙外一隔的那棵杨柳,柳枝轻扬,似往日垂落,然再抓不住的,是时间无情的从指间流淌而过后的物是人非事事休!
——小楼高处,绿涛阵阵,隐隐的后来传来的一阵箫声,绵长的思念如春雨般,无声落于洛水之畔,恍譬如一颗心跌入一个无底的深渊中,再无浮出出水面的可能,但这样的箫声迅即的更被另一阵急促而来的马蹄声顷刻间打断。
“殿下,长安来人了!”小楼外,随侍亲兵犹豫着,终上来禀报。
门内一阵静默,良久,秦王阔步迈出这小楼,一双黑曜石般的瞳子仿佛是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殿下,要不要找人来打扫?”近侍一眼瞥见楼里蛛网布结,压低声音问道。
秦王黑眸略怔,仍将那道目光一度重投回这当年之所,却道:“不必!”
就此抬步,离开。
待阔步仍从当日的那株老柳下行径而过,地上树影深深,脚步微缓,尘封记忆渐次侵袭而来,秦王足下步子却不觉走的更快,远远望见这宅子外正候着的人,玄瞳中不禁一凛:“刘公公不在长安伺候父皇,来洛阳所为何事?”
同是旧地重游,李渊身边的内侍已上前一步,堆起笑意,跪倒道:“陛下得闻殿下收复洛阳,龙颜大悦,特地命老奴连日赶到洛阳给殿下送来黄金甲一副,以让天下百姓都一睹殿下的英武之姿!”
“如此,回去替我先敬谢父皇!”秦王面上一缓,令随侍接过金甲,见这内监仍站在那里,显见还有话说:“陛下还有何事一并交代?”
“殿下……”刘毐嘴中便微顿,面现犹豫神色。
“你不妨直说!”秦王正色道。
“殿下应知,陛下为拢洛阳民心,已大敕天下,欲纳王世充的女儿为妃,故特遣老奴来洛阳打点一切,届时随同殿下一起还朝!”内侍此刻留神这年轻皇子面上的神色,小心将李渊的亲笔诏书恭敬送上。
秦王面色一怔,此事他早有听闻,洛阳才收,民心浮动,此举虽是上策,却不免有急功贪色嫌疑,但既然是自己皇父的旨意,他双眉微蹙,也只得隐忍:“如此,公公便宜行事,切记勿太过扰民!”
“殿下仁善,刘毐定当谨遵行事!”内侍忙急上前一步跪谢。他虽持有李渊的敕令,但说到底,洛阳如今仍是眼前的这位二皇子说了算。
得了秦王的许可,这内侍离开的便仓促,望着这阉人匆匆去远的身影,玄瞳中不无思量,唐军入城不过十数日,长安这么快就已经频频来人,可见那边对他如此不放心……秦王嘴角一挑苦笑,转身命令身后的亲卫道:“你跟去,若打听到什么不妥之处,便行拦阻,就说是我的教令!”
那侍卫领命而去,而秦王再度回望这身后大宅最后一眼,人也在洛阳夏日渐高渐毒的日光中策马离开。
悬于西天一角的云色墨紫,大滩大滩的挂在含凉殿的檐角,便如那过去几月中被风渐至吹干的洛阳城外无数死去人的血迹……如今,这大郑宫的夜晚仍如往夕一般宁静,只是守在这宫城高墙下的人却已换了另一拨,短时便是沧海桑田,世事无常。
夕阳成暮,当年的洛阳王微微阖目,沉没在这一片金色却已然失去温度的阳光中,仿佛如此便能将浸入双目的满眼疮痍尽数掩藏起来。
一阵脚步声正从含凉殿外传来,他无奈动了动睫。
当初他将杨侗幽禁在此,大概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囚在同样的这座空冷的宫室中,脚步声已停在殿门外,便依稀感觉到一双异样的目光冷冷的,带着猎人般的气息徜徉着自己……这种感觉依稀熟悉,此时的洛阳王却突然不敢去回忆起这目光可能的主人。
“王兄,多年不见,你是清减了……”果然,片刻后,那熟悉尖细的声音瑟瑟传来。
他猛的睁开眼睛,刘毐那张阴而冷的脸便冲入他的眼珠深处,昔日大政王的心一时也沉的不知底处:“让刘兄见笑了……”如此客气道出,眉目间尚不及掩去嫌恶和惊乱。
——长安来的内侍这刻缓缓背手踱进这殿来……在他面前徐徐坐下,左手捧起桌上那碗残茶,指尖便慢慢在茶盖上一圈圈摩挲着,似在独自小心回忆着从前那段恩怨:“当年刘毐临走曾跟王兄说过,某日,刘毐定会回来这洛阳城,如今刘某践约而来,王兄却并未有欣喜之色,这岂不是让刘毐心寒不已!”说罢,竟是阴涩一笑。
昔日的洛阳王闻言,也只得徐徐的走回桌边,对端坐定,薄冷道:“行满如今沦为阶下囚,又哪有刘兄另寻高枝富贵不可限量!”
李渊身边的内侍不觉冷呵一声,眉眼却俱堆出些异样笑色,不紧不慢道:“王兄为前朝鞠躬尽瘁,先帝地下有知,也一定会感动于王兄的忠心……至于越王侗,怕早已将过往那段事都说的清楚,王兄他朝再见先帝时,便是一切该了之时,王兄于刘某来说,又岂是望尘莫及四字可以比拟得上的!”
这一番话说出,王世充便觉眼角冷凉,突突直跳,却又听面前这人续说道:“良禽折木而栖,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王兄若不再跟刘某计较当年之事,刘某自也不愿再伤了你我兄弟二人的情义,既然如今王兄举城而降,已决意与我一道为李唐效劳,我便有一件事欲与王兄商量,还望王兄成全!”
刘毐这刻刻意笑出,打量着对面之人脸上的神情,果不其然的,那样一张立意平静的脸上立时便浮过一阵颤……“小弟我应该恭喜王兄,当今的李唐皇帝陛下看上了柳夫人的女儿,如此,王兄重享荣华富贵之日定当不久矣!”他斟酌着,涎脸笑道。
往时的洛阳王不由得攥紧双拳,果然直身而起,怒道:“刘毐,当初我以步兵都尉的职务予你的义子,以此交换小女入宫之事,今日你岂可出尔反尔,再害我小女!”
“王兄也说是当时之事,如今天下都已异姓,旧时之事又怎能再拿到今时来说!”内侍仍是一脸笑意莫测:“况且王兄的女儿入宫,于王兄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王兄为何执迷不悟呢!”
王世充盯紧眼前之人,不觉冷笑:“这虽是实情,但免不得让我王某人的女儿从那洛阳几十丈的城头再跳一次,这样才真正合了你刘毐的心意吧!当年既是你我之争,如今你要落井下石,便仍向我来,何辜连累这妇孺小辈!”
刘毐不听则已,这刻面上竟笑意更盛:“王兄只怕是终将事情想的太多了,都是沦落,你我既同是洛地人,朝堂之上多个人照应,与刘某便是天大的利处,况……刘某今日来,一为见见昔日故人,这二来,不过是告知王兄,如今大唐天子的敕令已传布天下,王兄的女儿若不从,便怕真的只有从洛阳的城头再跳一次,只是这样,长安若是不小心震怒,免不得更要无辜累害更多性命,到时候便再不是刘某可以为王兄担当的!”
话说到这个露骨份上,洛阳王面上便再是怫然,也只能颓然坐倒,强抑心神片刻,才低道:“既是如此,此事关系小女终身,还望你能多宽限些时日!”
“王兄能明白事理,自然甚好,明晨,我再来拜会王兄,希望从王兄口中听到的便会是好消息!”李唐皇帝身边的内侍撩眉一笑,转身离开之际,似忽然又想起什么道:“秦王殿下如今掌控洛阳之事,分身无暇,已将此事全权交托于我,王兄若要谒见怕是诸多不宜,便不要徒劳生事了!”说罢,不免冷笑而去。
一语击中心中那最后一处希冀,洛阳王脸色霎时更为跌白,缓缓仍坐倒原处,目光恍惚的看着五年之后再度踏入洛阳城,踏入这大郑宫的前西苑总管就此冷笑离开……
更远远的,那个声音又阴魂不散的继之传了过来:“王兄,她二人既非你亲女,如今便是献出去了,又有何妨!”
这话音落,王世充的脸色忽愈发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