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如今为师给两条路你走,一是你与我断绝师徒名分,你将去是留,为师再不阻拦,另一条路便是你回到崤山,静心学医,普济众生,从此再不问长安之事!”
“这本是你自己的路,我自然不会迫你作出任何一个选择!但你自己务必考虑清楚!”杜先生说罢,已折身,唐骏跪在青砖上,怔怔望着那袭青衫离开。
两丈外,杜先生忽再度停下脚步。
“骏儿,有一件事我自思仍应当告知于你——二十五年前,你墨师叔途径雁门关时遇到的那一个有缘的晋阳的少年,那人此刻就在这长安的东宫中,天意难测,也正是他将你墨师叔一家逼上无路!云妃既是你墨师叔的女儿,她又怎可能真心与太子谋到一处,若只是为了她将来的性命着想,你如今帮她一分,便是将她更往死路推上一分!你现在也当明白为师为何要你离开!”
“师父!”唐骏伧然出口。
“我不想你成为这场宫闱之争的牺牲品,更不想你墨师叔身在地下尚不能瞑目,你若要云妃安好,就该知道收手,于她于你才不会落得最后的下场。为师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杜先生说罢转身,再不做多余停留。
唐骏眼望着恩师的背影离开,又回头再望向那深锁的宫阙一眼……许久后,当那长街上的人影早已消失的毫无踪迹时,他忽恭恭敬敬屈身跪地,磕了三个头后,方起身离开。
流云宫外。
曲折回廊,深绿湖水,倒影其中的人影似生生从人身上揭下,她在岸上颦,它在水中颦,她的眉峰中藏的冷戾,它将这种狠戾原原本本的显示在她眼前。
——柳墨怜猛的从阑干前缩回身子,那张陌生冷硬的脸庞也就此从眼前消失。
玉石长廊上积了薄薄一层的杨絮,她刻意不叫宫人扫去,看这残春的滋味,便如同她看待她从此的人生。
而,面对身前不请自来的人:“我为何要帮你?”她冷然开口。
白袍冷冷兜起满身晚风,萧瑟之中透出暗冷,微转眸,眉峰间涂上凉意。
“你可以不帮!”
“你!”云妃摔袖,眼中就有怒意。
白袍却依旧薄凉,仰望西边翻滚云霞:“你那一点心思,竟自认为能糊弄了谁!即便太子果真被废,就凭你,就能扳倒李世民?当真可笑至极!”
“你?”柳墨怜眼中的怒意不妨顷刻转为惊,强制淡定后,宽袖中一双手仍是簌簌发抖,周身的寒意。
“我答应你,父皇百年之后,给你自由之身,你总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宫廷中!”白袍转身,身影落进霞光中。
“那六儿呢!”他身后,云妃咬唇,猛然出口道。
白袍的脚步不由得停下:“你还在关心她?”
“不是!”柳墨怜驳道。
“既然她已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再顾及她!”那人徐徐转身,一张面目背着阳光,悉数落在灰暗中。
天边几行暮鸟喑哑飞过头顶,落入流云宫那幽深的草木中,碧水之上,云妃仍冷然望向那早已消失人影的阑干尽头。
有一刻,她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思。
而此时,另一双乌靴踩入她面前的空气,青色罗袍随风而摆,满身的冷清,她在第一刻感觉出这个年轻太医今天的异常。
“你所为的,究竟是太子,还是齐王,还是你自己?”年轻的太医忽然不无感慨道,脸上却平淡的如见惯朝朝暮暮的风起云涌,不似往常应有的起伏。
云妃望了一眼那张淡然的太过的脸,背身向他:“我和齐王之间,不过是各取其需!”
“各取其需?”唐骏不觉汗然一笑,似是无比嘲弄。
她与他之间,岂不是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更贪婪,他想要她回头,他想要回当初那个月光下的女子。
但是这女子不肯,也不可能再给。
晚风拂过他青衣衣角,他眼中落意深深,终于开口:“五儿,我已辞去太医之职!”
云妃的手猛颤,脸上却倔强扬出如常笑意。
她不会让眼前的男人看出她心底哪怕一丁点的波澜——
如果她的妹妹是山涧中的那滩清泉一目了然看的太过清晰,她就是林木中深不见底的寒潭,即使是她们的母亲柳绿萝,又有几分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
一双温凉的手却已托起她的脸庞,平常隐忍压制的眼中落进霞光,重新化成轻落的万点光芒,依稀又是那个山梁上沐浴月光而来的不羁采药郎。
——只是眼中曾有的清明替换成了那样无边的沉重:
“五儿,你有你的执念,而我尚也有未尽之事,若果真等到了那一天,路到了终点,你无处可去,我可答应你,黄泉路上,你不会是孤单一个人!”
柳墨怜眼波一流转,望着面前的男子,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何尝怪诞,有人为生而盟,她却听到了他对她的死盟。
唐骏望着她,脸上也漾起奇异的笑容。
“你走吧,趁我还能笑的时候!”云妃忽吃吃短笑,扭头道。
唐骏也不由得望着她那张脸:“你会不会让我等很久?”
柳墨怜摇头:“应该不会!”
唐骏于是点头:“好!那我就走了!”
柳墨怜也是缓缓点头:“好!”
那年轻的太医于是转身,向着这流云宫外大步离开。
柳墨怜怔了片刻,却是仍向着那宫内阙影深深中走去……各自走各自的路,大滴的眼泪却忽从流云宫宫主那双冰冷的瞳仁中坠落,落在那层层叠叠的无事柳绵上,任那晚风,至死方能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