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皇帝的圣旨口谕,擅入流云宫者罪及。
庞大的后宫竟都不知道那个齐王妃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只有些经历了那场宫廷政变的宫女在闲话时偶尔会说及那个女子,说及她曾经的美丽,如今的悲惨结局,不过咎由自取。丧夫失子,家破人亡,并一并谈论到,那个曾经和她面貌颇似的前流云宫的主人,那位冷傲艳丽,宠冠后宫,却始终孤绝在幽处的云妃娘娘。
这流云宫实是埋藏了太多的故事!
而无数檐梁下的心思却更多的在猜测,年轻的皇帝会如何册封这位自己的弟妹?
苍凉月色下,凉风习习刮过竹林,竹叶凄清摇曳,宫门处再次传来熟悉的扣门声,杜小东打开门,俨然又见到那位灰白头发的老人:“福总管,又是你!”
“皇上这次让老奴将这西域进贡的黑玉膏给姑娘送来!”宫门口的老人温和说道。当年他跟随李世民去洛阳,与这女子曾有数面之缘,新皇帝派他过来,自然想到他或可与这女子有些亲厚。
重修后的流云宫保留了原先的水道,因时间所紧,不及先前宫宇的三分富丽堂皇,却更添了七分清秀,这一片不大的地方,掩在竹林中的小宫殿装饰精致,清雅,回廊四周,宫后一派碧水,水上玉白阑干,亭榭,竹风婆娑,水纹涟漪……所有的一切,都是按当今的皇帝钦定心思日夜赶工而行!
可惜,当今的皇上却未必知道这杨珪媚究竟怀着怎样一份心思?……李福半行进间不无叹息,隔着千杆竹影,看见流云宫西殿中,一个俏然身影正埋头手中绣线,及至他们走近时,竟毫无知觉,对身外之事仿佛是彻底无心了。
“姑娘好绣活!”李福不得已道。
齐王妃这时猛然抬头,见到来者忙站起身姿,自去桌上倒茶:“福总管请坐!”
“不牢姑娘亲自动手!”李福忙上前阻道,目中余光扫视这殿内的一切:“姑娘住的可还习惯?可缺些什么?”
齐王妃便淡淡笑笑,“福总管费心了,这里一切周全!”坐回原处,拾起那未完工的半幅绣品,抬腕间露出半截右臂,红痕褪去,留下烛光中一条条银白如蛇,扭动在那截曾经白皙如玉皓腕上。
“姑娘,这药若不用,怕一辈子都会留下疤痕!”李福忙将药递出。
那叫杨珪媚的女子只抬头,笑:“到如今,不过一日日耗着这日子过下去,岂还会再去理会那些身外之事!”女子的目光是平平淡淡的如早望穿生死。
李福听到这等心灰意冷之话,眼中一时又是惊又是痛,以致无言而出。
“和静县主?”立政殿,龙案前的皇帝蓦然抬头,黑瞳中闪过奇异眸色。
“姑娘心字成灰,唯有手中的那幅针绣显出点真实心意……老奴斗胆请陛下将和静县主从江都接回,或可挽回她的一场心思!”
“李福,你应当明白朕的心事!” 老仆人还未说完的话不其然被皇帝截住。
“皇上……”李福不无感慨,看着年轻的皇帝缓缓踱步到窗边,借着月色,看向那流云宫的方向。
流云宫与太极殿相隔不远,可那个心意已决的女子竟将这万乘之尊硬是生生隔绝在了外边。“朕可以等她回来,却不能容许过去的那些人再来纠缠她!”太极殿中,那磁却已冷的嗓音稍后传出。
老人的心无端的一阵揪痛。
臂腕般粗的明烛的灼亮下,立政殿内寂静再无旁人。
皇帝的指端抚触过内侍特意留下的那一截锦缎之上一针针细密的针角,眼瞳中浮现出窗灯下那一绢瘦削的剪影,如当初在那个远在长安之外邙泽的山谷中,那女子临窗而坐,而他,静静的依案看书……
他缓缓闭目,遥想。
今时建成的流云宫,几分相似当初邙泽中的那间竹楼,一切缘起的地方,他不信她看不出来。
他要要回一个原原本本的她,所以,绝不允许过去的那一些人和那一些事再去纠扰于她!——即便是那个叫不哀的,他曾怀抱在手,引起过一片无由悸动的孩子,也,决然不能!
窗外,月色,幽蓝,如此甘霖般洒遍他一手驰骋打下的江山万里的各个角落,而他,也要那女子完完整整的回到自己身边,再无一份私心留于旁人!
流水,青竹。细而滑的石子路,薄薄的雨雾兜头从天际洒下。
齐王妃在路的这一端遥遥望向那流云宫赤朱大门外的女子,一身大红,如一团浓烈燃烧的火焰。但是那样一个明媚的草原女子,那双灵动眼眸中的两簇世间最灼亮的火焰早已在何时被熄灭。
阿史那燕看着薄雨中站着的如溶入泼墨山水中的白衣女子:“姐姐!”一声呼唤依旧,但她的笑意已是消的不能再残,仿佛被大漠上的一场狂风生生刮尽了一夜。
她没有进流云宫的门槛,不是不敢,只是不愿,这不过是一个囚牢,不管囚禁了谁的灵魂!
而她是早已决意要走的。
她是来告别的:“姐姐,我要走了!”她再一次唤她姐姐,不管眼前的齐王妃肯不肯受。
那青竹下的女子唇边应是真实的笑意,也并没有开口留她,只是认真对她道:“燕儿,既去,以后离这长安城远些!”
突厥公主于是点点头,她没有再看这女子一眼,因为她的族人正从遥远的漠北驰骋向这帝国的都城,狼烟滚滚,她的父汗要将他离散的女儿带回她熟悉的家园。
武德九年八月十五,颉利可汗挥师十万,进军至长安城渭水便桥之北。一时,寂静的渭河西岸陡然黄尘冲天,号角凄厉,马声嘶鸣,无数突厥骑兵来往奔驰,手舞弓刀,兴奋欲狂,长安城外黄烟滚滚,遮天幕地。
但,竟无任何一个突厥人敢越过渭河一步。
西边的残阳血红挂在天际,若干净透亮的天空上一滩滩死人的血。颉利眯着眼睛遥遥望向眼前这座恢弘的帝都。内乱初生,四方未定,他是要给这甫登上帝位的年轻皇帝一个下马威。
铁蹄以雷霆之势,电闪之疾,在李唐尚不能预料时兵临城下,如今,李世民不是被他的威势吓倒,遣使求和,便是紧闭城门,固守待援 。
若李世民求和,他便可以此要挟,大索金银美女,并逼迫他割代北之地,使他获得一个南下攻掠的立足之地。若李世民紧闭城门,自是心怀畏惧,他尽可放胆纵兵攻掠长安外围各州县,满载而归。
无论如何,他这次深入中原,定不会空手而回,并可一并报了当年叠罗支的杀子之仇!
长空中冷不丁的一声雁鸣猛的让他的眼睛不祥突的跳了一下,继而又是一下……渭河便桥上隐隐已有马蹄声传来,一声声落在突厥可汗的血液中,颉利的血液在一瞬间沸腾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