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唰的拔出腰间的长刀,迎着残冷的夕阳,催马往便桥过去……胯下的马只往前行了数步,他忽然又勒住了缰绳。
一条渭河,渭河这边人影曈曈,如无数幽冥中四处游动的鬼魂,而河的对岸,驾马而来的竟只是屈指可数的七个人。
七个人和十万蠢蠢欲动的突厥兵,突厥可汗一刹那有一点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那的确是七个人,六人着学士衫帽,竟都是文官!而当先的那人明黄帝服,长冠博带,器宇轩昂,双眸中亮彩灼灼,一瞬间照亮这阴霾的夏日黄昏。
那是李世民,是初登李唐大宝的年轻皇帝。
他与李世民数年斡旋,他的坐骑在原地踏了一圈,竟不知不觉的退了一步。
他不敢大意。
“颉利可汗!前年在泾州,朕亲与尔等约定,各守旧土,互不相犯,并赠尔等金宝美女,可谓仁至义尽。尔等虽为戎狄,亦有人心,为何如此忘恩负义,背约犯我大唐!”年轻的皇帝高声喝道,声如焦雷,轰轰回响在渭河两岸。
回应他的确是对岸突厥士兵数百精骑同时唰唰张弓搭箭。
“颉利可汗,你若不服我大唐,纯为争胜而来,又何必多动刀兵,枉死军卒。今日两军阵前,你我单打独斗,一定胜负,如何?”那年轻皇帝无视面前险境,却是扬马踏前一步,逼上便桥。
草原可汗的脸色一时苍白,李世民骑射神技天下无敌,他的儿子就是死于他的那场铁箭之下,这个仇他还没有报,如今,那个年轻皇帝又向自己发下了战书。
他是草原的神狼一族,是那片广袤草原的主宰,可他毕竟老了,纵然还有满身沸腾的血液,他的荣辱就是身后这十万突厥人的荣辱。
“颉利,你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意欲何为!”一场静等,那个雄浑的声音又远远传来,飘荡在他身后那一群突厥士兵的头顶,像一道符咒,有恶毒的蛊惑。
颉利才入鞘的长刀不觉再次被握紧,猛的抽出,他抬头,眼中迸发出狼一般的幽蓝,控坐骑缰绳向前走出……一个人影却在这时候趋马越过他,闯到所有突厥兵的前面,独自迈上那道连通长安城的便桥,隔着十数米的桥身,与那李唐的年轻皇帝对峙而立。
那是他的侄子,同样年轻的东突厥小可汗突利——他哥哥的儿子,他夺了本该属于他侄子的汗位。……颉利锋利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牢那个着黑衣的年轻突厥小可汗。
“我突厥最重恩义。先人失国,赖大隋之力,始得复为可汗,此天高地厚之恩,永不敢忘。今大隋萧后与皇孙政道俱在我突厥帐中,日夜悲泣,令人不忍。我大军到此,非为金宝美女,盖欲为政道讨得代北之地,以续隋室香火,报恩于万一。若唐天子允我所请,自当退兵。”
那黑衣的年轻人如是说出,同时,看到对面的皇帝脸上一丝不经意的笑容浮起。
“突利,你我本为兄弟,而我大唐天下得之贼寇,非得于隋朝,寸土俱为我大唐将士流血换得,如今岂能轻易与人?可汗不忘旧恩,诚为可敬。突厥地广万里,又哪里找不到一块安置隋室香火的所在,又何必欲取我大唐代北之地?”
一番话落,连黑衣少年也不觉失怔,这年轻皇帝思维敏捷,转智之快从来在他意料之外。
“我当日与可汗定约,曾指天为誓。今日我不负可汗,可汗独负于我。负我即是负天,人可负,天岂可负!”年轻皇帝的指责声再度回荡渭水西岸。
突厥人虽则勇悍,却素敬鬼神,最畏天威,黑衣的小可汗已听到身后那四处鹊嘈而起的议论纷纷,阿史那什钵苾忍不住回头,与颉利的目光交触……
颉利的脸色铁青,比草原上最寒涩的天气还要阴毒!
而他只要挥手一声令下,李世民立时便会毙命于万箭穿心!而草原大可汗的脸色终于绷紧至裂,手中的那把长刀也一些些的挥起……
蓦地,渭河边,鼓声大作,旌旗蔽空,无数呼啸声山河翻腾般而至!
“你说什么?”流云宫竹枝下原本安静如一道竹影般的女子猛然一刻抬头,倾身向前,望清面前孩子的嘴唇一次次的蠕动着……
杜小东只得重复一遍:“突厥十万铁骑兵压长安城外,陛下一个人独上了便桥……”
“他这是疯了!”杨珪媚目中忽此慌神,人已往流云宫外闯去。她身后的杜小东不觉惊讶愣住,醒悟后拔腿追了上去。
——“陛下亲谕,不会限制我的来去,你胆敢拦我的路!”
玄武门前,那女子眼中的厉色不能挪动守宫门的将士半分退意:“待末将禀明圣驾,再恭请齐王妃出宫!”
“放肆!他现今还在渭水……”她扫视着这片曾经血流如河的城垣,眼中刺痛,猛的抽出守城兵士腰间钢刀,横上自己的脖颈:“你若再阻我,我就血溅在你当场,看陛下事后如何治你!”
守城的官兵面面相觑,不敢逼她过紧,却也并不放行……两两对峙中,遥遥望去, 仍能看见渭水那边流尘滚滚,无数的大唐兵将正潮水般四面涌去,个个神情肃穆,步伐匆匆整齐。
陡然听耳边一身怒喝,正是尉迟敬德率轻骑自上游渡渭河西去,胄甲霍霍,长刀在残阳中寒光淋漓印出,马蹄纷纷之下水声如瀑,几里外都能闻到。
白色的身影立定在玄武门侧,遥视那片无边的黑水茫然的挪移,逸散,微仰头看向那轮金阳,目中忽然有熟悉的挣痛。
有一行人簇拥着黄落伞盖策马疾驰而近——
“是你!”那铺遍整片眼帘的黑茫茫的人影中,忽然一声熟悉破空而来,如子夜时分那陡然亮起的一盏豆灯,她曷然侧身,望向那身前几丈处的明黄衣袍。
那确确是如今已被无数侍卫扈从守卫安然的李唐年轻皇帝!
急促往玄武门外的那几步嘎然停止,她眸中一时松去,当中几番云山雾水后,终究淡淡化成烟:“杨珪媚叩见陛下!”
安静于他面前跪下……
皇帝立身于她面前,此刻敛尽她脸上当前风平浪静,:“突厥未退,朕还有事要议,你先回去!”始经风云变幻后的黑瞳,这时开口道。
地上的女子谢恩,起身,仍向着皇帝身边走来……皇帝的目光不由晃动。“陛下下次轻易犯险前,莫忘了您曾答应过臣妾的一些话!”
闻言,皇帝的玄瞳中竟是一愣,似在滋味着她这句话中的意思,片刻一笑:“好!朕记得!”阔步一移,已迅即弃马往太极殿而去,所有的脚步跟随着他……杨珪媚有一刻目光斜斜望过去一眼,眼前重余无数的流水人形,脚步匆惶,再看不得原先那一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