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点头,俯身,将榻上的女子抱起,往西侧屋舍走去……汤池中水雾袅袅,苦涩的药味弥漫溢到整片扑面而来的空气中,他将这女子小心安置在药汤中,一边,东儿已懂事道:“先生,里面有我,你尽可放心!”
杜如晦于是疲惫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竹门被掩上。
小心宽下那女子的中衣,女子整一条右臂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烧痕便暴露于他眼底……蜿蜒爬行,大片的水泡和赤红遮盖过那腕上旧有的银月印记——仿佛是终将过往悉数遮蔽毁去……
而这女子自从有意识后便拒不受药。
让药效进入血脉和五脏的法子,口只是其中一个,人有五窍,皮肤也和五脏相通,只是以浸泡渗入体内,即使是对症良药,此法收效也必太慢。
夜风冰凉,梨树下,原来冷然而立在窗前的另一个女子的身影此刻也已悄然遁去如另一场再握不住的风,杜如晦无奈一叹,孤凉的身影重新投入重重竹帘下。
月光渐渐移过院外的梨树枝,浸过汤药的女子鬓发湿漉,没有生气的躺在那片月光底下,冷风吹过,拂的这屋子的窗纸嗤啦啦的碎响……
这安静的小屋中忽然多出了另一条鬼魅般的人影。
乱鬓之下那双怨恨的眼神,恨意深深,如刀,就要将榻上那个安静的女子凌迟,开口道:“你知道什么叫扑杀吗?”
依稀,有声音如蛊毒般流连在这片空气中。
“扑杀就是将人装进袋子里,然后一顿乱棒打死!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孩子们捆进袋子,承业开始还在哭,在喊,在喊着我去救他,几棒子下去后,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后来,我还听见了不哀的哭声,也是这样一点点的,淡了……”
不能压制的怨愤越被埋藏,越是渴望破土而出,便让来人的面部在冰蓝月光下扭曲,变形,痛苦不堪,这人陡然间向榻上的人伸出手去:“你同王爷一道入宫,为什么他死的那般惨,你却还能侥幸活下来?”
“你以为你做过的那些事,齐王府的人都一无所知?” 一分分的勒紧,凉薄空气中便传来骨节一点点错位的声音,“是王爷,是他太傻——”
榻上昏睡的女子因窒息而迫不得已瞪开一对空洞无一物的眸子,脸上痉挛着,却并没有作挣扎,似连这一本能都已失去。
“你在干什么!”一个少小身影恰在这时撞门进来,将行凶的人影骤然掀翻在地上。——杜小渔后来就伏在床边的冷冷月色中,如一个失去魂魄的傀儡,再不能动弹半分。
杜小东不觉狠狠瞪了她一眼,急忙探身去看榻上女子的情况……那女子一双血红的眸子却在此刻复又闭紧,只现出月光下白皙颈上一道乌紫发青的深深掐痕。
在这个孩子的身后,离山村的女子不防冷漠笑出,她抬头,却突觉眼前暗沉沉一片,目光忽的便一时不知落脚在何方——
“小渔!”那个从来清润的男子的脸庞那么清晰的要挤入她眼帘中,任她想逃都不能逃。
她呆呆望着那张从来熟悉而悯然的脸,恨恨嘶哑道:“若真是为小渔好,先生就不该救我!”
“是先生去的太迟了!”那男子却这样说道,揽住她的双肩,将她的双肩收拢在自己掌心,杜小渔眼中猛然如突遭雷击,泪水滚滚落下,顷刻伏身在这男子肩头失声痛哭。
夜风冰凉。
杜先生轻轻抚着她的背,清眸中分不清是悲是怜。“小渔,她同你一样,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他心痛道。
他怀中女子一愣,身子猛的僵硬,目光中一丝丝渐冷回成铁灰。
满室的烛光,却照不透这屋中的阴霾。
烛光中,杜小渔静静的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床上那个双目紧阖的女子。
昏黄的烛光印上那女子的一头冬雪般的白发,那曾让多少长安男子梦里痴缠不已的一头青丝,一夕间就成了白发……而那右臂上半结的深浅的红痂,将作为一生的印记,丑陋的爬上这个曾让无数男人倾迷的女人的身体!
这怕就是惩罚,对一个不忠女子最好的惩罚。
薄而冷的笑意不觉在烛光中的杜小渔的眼底流出:“我有办法让姐姐肯醒来……”她忽然漠然回头,对那个执守在这盏灯下几夜未曾阖目的男子说道。
桌边,杜先生晦涩的瞳仁中果然重新清亮了起来。
杜小渔颊边的笑便不知觉的更浓了些。
天明时,临近床榻边的窗子“咯”的一声松动,微凉的风送进,男子身形落寞起身去关,目光便落在院中梨树下静立的杜小渔身上,眼中无端一凉。
这个自小生活在他身边的孩子,他看着她从一个懵懂女童出落成十八少女,离山村不告而别,谁知再见她已是齐王府的妇人,这一场变乱中,他不能救回她的丈夫,也不能救回她的孩子,他只救回了一个失了本心的妇人。
而他,本身还是这场杀戮的谋划者之一。
冷风瞬时穿入肆虐这间空荡荡的屋子,身后床榻上有细微的动静…… 起初并未在意,俄而脑海中电光一惊,诧然回头,榻上的女子黑眸薄睁,只见痛楚浮在眼角,他微怔。
……再看去时,分明看她眉宇间有光华流出——他望着这女子,她的生还,如隔着上一世的牵念。
伸手抚上她的手背,有往常那熟悉的温暖:“六儿……”他哑声开口。
那黑眸的主人盯着他——
片刻,却用尽仅余的力气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背上掳开。
杜如晦半开的笑意就僵在脸上,喉间渐凉,徐徐垂首,低道:“你好好休息,师叔不打扰你!”
桌上的长烛燃尽,缭绕的白烟中,一个倦瘦的身影阖上屋扉离开,屋内,齐王妃一双黑的如铁的瞳中迸发出幽幽的冷芒,所有的光线一经触碰到那双眸子,便仿佛都在一瞬间被吸食殆尽。
“知道什么是扑杀吗?”
依稀,那个叫杜小渔的女子附在她耳边的声音如毒般仍流连在她的耳侧。
这间死气沉沉屋子的榻上,忽然就发出鱼儿被打捞出水面般濒临死亡的挣动,齐王妃这一刻圆睁了双目,当中有雪一样冷的光色,猛的一口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咬的一口的鲜血淋漓顺着唇边濡滑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