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倾泻过这处长长的廊阶,四周静寂一片,仿佛这周遭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
那批奇奇怪怪出现的人,又像雾一般奇奇怪怪的消失,连那一片片的尸体都在瞬间消失不见了,她搂着她的丈夫靠在长柱上,眼睛一眨不眨,望住阳光一分一分移过东方……好像是汇聚了几生几世的累,连抬一下眼睑都会难过的心惊肉跳。
很久很久后,这寂寞的帝阙终于再次传出人群恐慌的声音,她的灼亮眼眸底,一处浓烟滚起,火势滔天如罪,要雷霆此间,将面前这罪恶的一切尽成灰烬!
那是流云宫,她没有看,她却已知晓。眼神木然处,俯身,吻了吻怀中人的脸颊:“她是我的姐姐!”她扶着他鬓边的发:“元吉,我得去送送她!”
她的丈夫默然不出声,他一向都不愿拂她的意。
她将他小心靠在廊柱上,走开几步,隔着冷凉风幕望去,这三少爷仿佛只似寻常累了偶尔一次的小憩,过一时便会醒转,而何处飞来的白色小花兜兜转转落在他的长袍之上……齐王妃转身,跌跌撞撞的向流云宫一步步奔去。
流云宫已成火海,无数的太监,宫女远远的站着,没有人敢走近。她方才走出的那扇门已倒塌,没有人能再进去,但是,她的姐姐还在那里。
一簇火红的流云忽然闯进了那片火海之中,仿若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蛾子,瞬息,被吞灭在那黑烟纷涌处,她身后,流云宫描龙画凤的大梁轰然倒塌,压起无边尘烟,火龙四处游动,迅即蔓延周遭。
她在那片半凋零的牡丹园中找到她的姐姐,她那美丽如仙子般的姐姐,正坐在花海中那座空旷的亭阁,自在的箫声从那红唇中流出,低回盘旋,穿越千山万水……
洛阳那个从前娇弱娴静的五儿,美丽的剪影从高处透射在她妹妹的身上,所有流逝的时光,在那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箫声嘎然而止。
仿佛一切,尘埃,落定。
“你来了……”那美丽的女子身影穿雾拂烟而来,长袖飘举。
她已等她很久,等这一天很久。——她站在自己妹妹的面前,笑声蓦的飘起在火焰中,欢喜道:“六儿,我一直以为死的会是李世民!”
浓烟窒息,火光妖娆,柳墨怜轻声对那身旁的女子说出:“不过这样最好,一下子死了李家的两个男人,是你的姐夫在天上庇佑我们,我终于可以走的安心了!”云妃那只苍白的柔荑轻轻抚过妹妹的雪发:“剩下的一个李世民,姐姐将她交给你,六儿你不会负了我的所托,是不是?
她的妹妹望着她的姐姐——“你要去哪里?”钝滞的脸庞上露出怯怯,像个受极了委屈的孩子。
无数的风烟渐渐侵近,将这对双生花围在当中……柳墨怜虚无的笑声渐渐漂浮在这片越来越窒息的空中:“姐姐当然是要回洛阳了,只有那里才是我的家啊。”
“那我呢?”她的妹妹喃喃问她,面容惘然在唇边纠缠。
“听说,李世民已杀死了你齐王府中所有的人,那其中,便包括你的女儿和静县主……”火光须臾蹿上说话云妃的身体,欢乐的舞着,柳墨怜如愿看到她的妹妹直挺挺倒下的那一刻,眼瞳灼烧的如天际陨落的流星,散成烟火死灰,终至不治。
云妃俯身在齐王妃的身侧,看着赤红的火焰侵染上那样银白的发丝……十年生死两茫茫,此时思量从前,一切都跌入洪荒般的遥远中,她喃喃道:“六儿,到了最后,原本都是逃不过的,无论是我,还是你啊!”
这世间如许的茫茫愁,浩浩劫,要谁的双肩来承担,谁又承担的起?一阵箫声就从火海中接续飘来,幽然的洞箫声,穿越无数浓烟烈焰,来到她的耳际,欢跃而自在,没有半分的痛苦犹豫。
“他竟真的来了?”柳墨怜忽对着火焰中妹妹一动不动的身体讷讷开口,脸容天真的像个三岁的孩子。
腥风血雨,却有一个少年正欣欣然踏着这流云宫的火烟而来,恰如散步在那坐青意蔓延的寂静山岗,侧耳倾听那山林间雀鸟的清鸣……她的宿命已完成,他依约而来同赴结局,不算是个背信弃义的男子。
“我一直好奇,你怎么就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柳墨怜不曾抬头,眉间却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意,若待嫁的十八少女。
“你莫忘了,我是杜如晦的弟子!”死亡场中的少年唐骏扬唇而笑:“这一年中,我一共救治了一百一十八个人!他们原本都已是死人,但是如今都在这世上好好的活着。”
柳墨怜不觉低头,砰然笑出:“杜如晦果真是天下奇士!”
“他的徒弟也不赖!”那少年老实不客气道。
流云宫的那场大火一直烧了一天。
次日拂晓,淡白的晨雾中,苍白的余烟犹如清明坟上袅袅的升起。很多的宫女忽然在那段烧毁的残梁断垣上,看到一双青色的蝶儿飞过,飞过阳光斑驳的树林,渐行渐远,没入那片广阔无垠的天宇,再也不回来了……
武德九年六月七日,唐皇李渊下诏,立秦王、天策上将李世民为皇太子,并宣示朝政军务,不论大事小事,悉听皇太子断决。
同日,皇太子迁入东宫,将正殿“嘉德殿”改名“显德殿”。
暮色四合,丹凤门那高处屹立的角楼在城下投下了狭长的斜影,孤冷落寂。已是第三日,唐长安城的九门依旧听令禁严,全城搜索,务必诛尽东宫,齐王府余孽。
若有藏匿,一经查证,全家囹圄。
月还未上阑干,这座昔日繁华鼎盛的帝都,此刻大街上除了偶尔径行过的巡逻兵士,竟然稀少见到多余条人影。
已是数日过去。
远霞似要燃成烟烬,散落在这长安城中的一处僻静小院,窗透红光,夕照床榻,窗外枝影自摇。
再一次喂入的药汁顺着那张刀削般的唇侧流下,杜小东咬紧牙,眼泪却“波”的一声滴入药碗,琥珀汤药中便漾开一圈圈苦涩……
一身倦尘的杜先生此刻匆匆掀帘而入,与他目光相对,心中一紧:“她还是不肯?”
杜小东点头:“这样下去,杜先生……”东儿抬头,泪汪汪的看着面前形容愈发消瘦的男子。
屋内静谧,杜如晦后来伸手,探了探那静躺的女子冰凉微弱的脉搏……“汤池预备好了么?”他轻声问出。
等了很久。窗外,一个女子的声音才凉凉回道:“已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