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有余,同榻,同衾,彼此之间唇息可闻,却并没有僭越过那条线。他是新登基不久的帝王,她仍是深锁在他宫中的故齐王的王妃。
有时他批完奏折回来的晚,也不叫醒她,兀自宽衣睡在她身边,早上若走的早些,她还未醒,虽是相伴片时,她却未必能见到他的影子,只能抚着那尚留有他体温的半阙被衾独自发呆。
今夜,杜如晦大婚,两人却是一同乘车回来,一路无言。
谁知流云宫的床榻上却已躺了别人,小胳膊小腿四肢斜斜的横在薄衾之上,细长的睫毛蝴蝶般扑闪,咂着左手的食指有滋有味,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好事,小小的脸上漾开的笑意如蜜糖一般甜腻。
皇帝的剑眉微蹙,跟在他身后的李福已知他不悦之意,赶紧俯身去抱那不知哪儿来的小娃娃,还未及欺身,却听“嘤咛”一声,那小娃娃竟咯咯笑出声来,笑声如金铃悦耳,娇痴:“娘……”于凭空中伸出两截玉藕一般的小手。
“不哀……”女子的素指诧然与那小小手儿交缠,便再不能分开。
李世民望着榻侧缓缓坐倒的女子,玄眸中忽有再不能说出的暗淡。
“姑娘,她不是和静小县主”,李福忙上前一步想拦住她:“这孩子是利州武士彟的次女武元华,小字媚娘!”
“武士彟?”李世民微吟:“他不是在利州任上,怎么他的幺女会在宫中?”
“回禀陛下,原是太上皇思念故人,派人召武都督进宫,武元华今年三岁,娇憨可爱,太上皇特许她入宫,谁知晚膳的时候一眨眼就没了影儿,太上皇大怒,着人四处寻找不见,哪知小主儿偷偷跑到这里睡着了……”李福以袖拂去额汗,谁会知道这小娃儿千挑万选的,竟会选了这处寻常人不能踏足的宫殿!
皇帝沉吟半晌:“便将这孩子抱回太上皇那儿,免得他老人家担心!”
李福点头,正要揽手——“我来吧!”一直安静的女子忽然开口,于榻边抬首:“陛下,让臣妾抱她去大安宫好不好?”
皇帝看了这女子一眼,未发一言便算是默许,眼见那女子妃低身,小心翼翼将孩子抱起……
——微倾脸,面颊上感觉武元华潮湿的乳臭味道,那是曾经熟悉的味道,如若她的孩子现在还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抱紧怀中的孩童,却又怕弄疼了她,有捉襟见错的局促,一路小心穿过竹叶婆娑……
“等等!”猛听身后的喊声,第一反应却是将这孩子更深的拥入怀中,仿佛,那人,又是要来夺她的孩子。
“今夜,就将这孩子留下吧,李福,你去太上皇那回禀一声!”身后,皇帝却道。
“是!”李福遵声离去。
她不觉回身,久久望住那挺长的身姿,与皇帝的黑瞳一般的眼波,暗转涌起。
“今儿个是初一,朕必须去无垢那,朕就将这孩子留下来陪你……”皇帝低叹一声,不愿再看她的眼睛,走前一步,将她连同那个孩子一道拥在怀中…… 三个人的影子泼在竹林的地上,便如一团纠扯不清的乱墨。
而那叫武元华的孩子已不知何时醒转,一双如星辰般亮闪闪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着身侧的伟岸男子,里面便有莫名的波光缓缓流过……
白云沧桑,苍狗过隙。霎时夏花酴醾落尽,秋菊染霜黄。转瞬更是白雪飘飞宫阙,又是一年将尽。——恰在这时,中宫传出皇后已怀有三个月的胎孕,朝野皆庆,圣眷更深。
贞观元年十二月,李世民诏命房玄龄并省官员,留文武总六百四十三员。
飞雪如絮。
却有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几支寒梅披晶带莹,于凛冽中暗香吐出,鬼斧神刻般的帝王俊岸脸容上一怔仲间被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引住,一墙之隔,竟做了一回墙外的痴人。
“陛下!”甫踏入流云宫的宫门,一个雪团似的人影已撞入怀中,未知他的突然来临,身后披着雪裘追赶而来的女子猝然在他身边一两步外停住,经年苍白的脸际,竟有桃花般的绯红,望住他,眼波流转,明艳夺人目。
当年一见倾心,似曾熟悉的容颜让年轻皇帝的心砰的如春雷乍动,薄唇中却往常嗔道:“元华是个孩子,你怎的跟她一般胡闹!若是受了寒,又不知自身要吃多少苦!”说着抬袖,拭去她额间细密汗珠。
女子怔在当地,怔仲间感觉有人捉了自己的衣角,醒悟时,只见李世民已抱起元华,伸掌牵住了她的手便往宫内走去。……一深一浅,雪地上两行并排的足迹便一直绵延向前。
经年的雪水,白玉茶盅中绿叶浮散成滴绿,将一盅白水浸成淡翠,摆在他右手侧一尺见外。“在想什么事?”她半跪在他身侧,轻声问道,为他拿捏双肩。
皇帝微后仰,寻个更舒适姿势躺在她怀中,阖上俊目:“漠北大雪,平地数尺,羊马多死,突厥多数离散,边境有报,颉利可能会不计后果南犯!”
齐王妃眼眸悚然一黯。
“那陛下可是立即要往并州增遣军伍,防备下去?”说话的确是裹在被裘中的那个叫武元华的小女孩,一双盈亮眼睛炯炯有神。
李世民玄瞳不觉惊讶,侧头望着那孩子半晌,错愕消去,半正色半笑闹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小元华可知军队一旦调动,每日朝廷要支出的粮草军饷有多少?北漠边境绵长,突厥又怎会不知如何避实攻虚,区区一个并州,如何能抵挡它十万铁骑南下!况我朝实行府兵制,平时务农,带事出征,这一朝年关离家,生死未定不说,开春在即,农事也必受牵连,百姓来年生计必苦!”
一番话,虽知对的是个三岁的娃娃,忧扰之情所至,话到后端仍是不免带了些前廷议事的威慑,榻上的小娃儿何时见过这种肃杀,顿时憋了嘴,两行剔透的泪珠已挂在粉润的肉颊上。
“陛下早有算计,又何必要来这里和一个三岁的孩子置气!”齐王妃扶开仰靠在自己腿上的男子,跪行前几步,将武元华抱在怀中,于袖中掏出绢帕拭干孩子的眼角。
听出她言辞中的微嗔,李世民无奈对着这个一向绝少发脾气的女子一笑:“不过才三岁的孩子,竟会有这等独特想法,也不知将来她会嫁个什么样的人!”
她低低看回他一眼,没有说话,柔声哄着孩子午憩。许是在雪地里玩的累了,武元华片刻后便闭上一对眼睛恍惚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