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小心点头,脑海中竟有一刻念头,无论她此刻提出什么,他怕……他都会答应,如何不震惊。
“杜先生已过不惑,我想替他寻一门亲事,陛下看……”那一点慌依旧不能全部藏匿,她抬头,勉力平静望进他的黑瞳。
李世民望着她的眼神有一霎交错,随即沉声笑出:“你几时有这样的想法?不妨说说看!”——心中却暗叹一口气,如果她这连日屈意于他,只是为这件事!
“我想让先生纳了小渔!”林中的女子这时看着他,眸子中努力维持平静。
李世民的眼神蓦地凝住,这名字……自是有几分熟悉的。
“小渔曾是元吉的侍妾,她是杜先生一手带大的孩子。”对面的女子仰头,眼中有明明白白的祈求,企求他的成全。——而李世民在她这样的目光中第一次犹豫,这个女子,她当真知不知道她正求他的是怎样一件至蠢的事!
随手捻起棋盘上的一粒棋子,若这便是他的那位臣子……很久后,年轻的皇帝眼中思量着仰向空际:“他要新娶的人是谁——这并不重要,只是六儿,你当真要这么做么?”略回身,接上那女子有些碎乱的目光:“这样对杜克明,于他不公!”
“他是您的臣下,成与不成,不过是陛下一道旨意!” 女子心中一狠,断然道。
“他为朕的臣子,朕自然应可此事!”他果决打断她:“但杜如晦其人,于朕,于你来说,都绝不是寻常之人,朕若此刻答应你,你我自然都明白会有怎样的后果!”
杨珪媚的脸色不妨唰的一下惨白。
“六儿,平心而论,朕也期望他会有自己活着的一方所在,但,若只为区区一个杜小渔……除非他自己同意,否则朕不会——”
“陛下眼中,小渔不足为虑?”杨珪媚讷讷开口,眼中就有刺痛。
“你明知,这既是为难朕,更是何苦为难他!”身边的男子眼见她脸上的猝伤,终心有不忍:“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要走,你即便将所有的一切都揽至自身,于他们各自来说却并非益事。”
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要走——她默默苦笑。
如果没有自己,那个离山村的少女会在长安城外的那个泾水边的村子,一生平淡但安静的活着……杜小渔的前半生已被她冲的七零八碎,如果没有如今唯一尚能牵绊住这个离山脚下少女的男子在她身边,她已知晓她后半生的结局!
——她无端想起,曾也是在这座流云宫中,那纷纷坠于火红烈焰中的牡丹,残花碎裂……
不忍睹她目中的游离,皇帝将这女子轻轻拢入怀中,低头覆上她耳边叹息:“朕明白,你若执意要偿,这件事,便让朕去处理,成与不成朕都会给你一个答复,听话!”
他的话语轻柔妥当,她如置梦中,在他的怀中仰头望他,眼神哀伤明了。“既是过去之错,该给的补偿,,一分不差,朕都愿与你一同分担——”他道。
贞观元年六月,杜如晦迁右仆射,同月,皇帝赐婚,聘娶侯君集之女为其正室,又将故海陵郡王旧侍赐予他为妾。
诏敕造杜府,月余后完工,于八月初一正式行迎娶之礼。
举朝皆贺。
新落成的杜仆射府,红毡金沙直没入内院,白墙黑檐下一盏盏喜红灯笼高挂,渐至的夜色中一处处煌煌灯色似要将来临的晦暗照散。
华灯初上,宴开新邸。
府前车马流水,一身喜服的右仆射头缚红璞恭然立于府门前,一一交相问好,时辰渐去,该来的人都已入席,他淡然仰首,独望穿柳荫浓浓间的天上月华。
如此良辰如此夜如此喜庆场面,如此的熟悉,只是流年空度,再不复。——夏风拂过他大红新郎礼服,显的他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于这喜气富丽的新邸有如此的不合。
一点鸾铃声就在他转身之际从遥远处的街角拐过,一点点漫浸进他的耳膜,像是终舒出一口气,却引入更深的纠缠……他深叹一声,回身,双瞳寒潭清寂,双颊却终换做新娶的喜意。
檐廊重折处,略浅抬头,蓦然瞥见他华灯之下,那乌黑的发间,隐隐有一丝灰白,齐王妃眼神霎时濡湿。时光流转,岁月如逝水,终究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一段清浅水流。
“先生……”她轻轻唤那男子,用着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的见的声音。
一月未曾蒙面,每日间她的药却不曾有断绝,朝务繁忙,更有一种不能见的心阂,他终究是凡尘里的男子,但他终是答应了李世民的赐婚,只用了沙漏中数十粒沙子跌落的时间。
“来了就好!”幽远目光与马车上甫出的孤清落寞的女子叠印在一起,穿越了离合悲欢,右仆射轻叹出口:“小渔在后院,你去看看她吧。”
她无言走向后庭,却蓦听身后熟悉清寒之音:“一切都是先生自愿,你不必自责在心!”
他了解她更胜过了解自己,华年易老,他本不愿有一日对她说出这句话,言罢徐徐回头,身后的长廊上却空空如也,只有那庭树斑驳的影子,一次次的摇乱,再度摇乱……
从一个门走到另一个门,短短的几步路,换一种身份,可以名正言顺的守在那个男子的身边,这是她对杜小渔所唯一能做的偿。
缘深缘浅,却不再是她能预料!
甚至,是对?是错?都不再是她敢去想的。
金钗银环,璎珞流苏,一身大红嫁衣裹缚的离山村少女眼中有影仲的喜悦,就如一个苦苦等待多年的梦境终可以揽手,美丽的眼睛中熊熊燃烧的希冀能将这间屋子中的一切都燃亮了。
虽以侍妾身份,却因皇帝之故,终可以和正妻一般同杜如晦行三拜九叩,成就秦晋之好,那或许只是一个形式,但于这女子却是一种梦最终的实现,一个至死都希冀可以与那个人融在一起的理由。
吉时已到,唢呐丝竹四起,齐王妃在一盏盏高悬的红灯中目视着杜小渔孤小的身影走入光影浓处,再次的乐理华章传来,遥远的仿佛未知名的另一层世间……
许久后,前堂传来嘈杂,隐隐有跪拜之声响起:“姐姐!”一个少年的声音从杜小渔离开过的那条路上朝她奔过来:“陛下来了!”
她略微一怔,明白时,一人长身玉立正站在杜小渔消失过的地方,阔步向她走来,像是继杜小渔的梦后的又一个梦。——但是那人的怀却是真实温暖的,有那么一刻,她真想放纵自己在他的羽翼下,如他所愿,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再想!
“六儿,一切有朕!”皇帝后来俯身,怜惜的抚过这女子的面颊,望穿她眼瞳中就此一刻的无措孤徨:“无论如何,朕都不会再让你是独自的一个人!”
果真,他是那个她至死都不可以推脱而去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