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女子低的嗓音有如被湮没般向外传出。
“朕在等你……朕以为你不会回来!”有人开口道。
黑暗中,皇帝的喉结在她眼眸底艰难的吞咽,蠕动:“一年之期,朕怕那是你的决定!”
突然出现在这流云宫中的大唐皇帝李世民,他手上的力量出奇的失措,压迫之深,足可让她几欲气绝,肺腑中那种被长时间硬生生压制的滞闷因为眼前的这个男子猝然的举动陡然向上沸腾,翻滚,汹涌。
“陛下既都知道,为何还要放我离宫?”她不觉仰头看他,眉眼冷灼。
“朕答应过你,便不能出尔反尔……”皇帝道。
“但你是当今的皇帝!”她眉眼愈冷。
“是……但朕面对的人却是你!”他的眼中是无边的晦暗,“我说过,我从此不会再迫你,一切,我希望你是心甘情愿留在我的身边,然,不无不怕!”
她看着他那对黑的永夜般的玄瞳,这样的一对玄瞳,是否余生,终有一处要落了空——侧头,“噗”,一口腥甜从喉中飞出——
“东儿,传太医!”皇帝面上大慌,当即将她横抱急入宫内安置在榻上,微明亮的烛光下,她唇角依稀有血渍,却见这女子脸容宁静,一双眼瞳内已转成安然,恍惚有笑意如竹风拂过那张苍白之上。
“你……”皇帝额间眉蹙拥成一团,心中尚觉惊魂。
他放任她的自由,她的行动却滴水不漏的传入立政殿内他的耳中,他自然知道她今日都去了哪里,但他选择了静坐在这流云宫中等她。——这是他与她的约定,去与留,他都要她心甘情愿,但他从未料想过这女子有一天走出这座长安城,走出他的视线,将会如何!
他此生竟从未生出过那样的念头!
“我如今回来了……”面色虽然惨白如冰莲,但笑意却忽的涓涓不绝流出的女子,异样的安详,伸手覆上帝王的手心,“陛下从此可以放心,六儿会留在陛下的身边,直至——”
直至——杜小渔所说的那一天。
“朕不会再让你轻易离开!”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黑瞳猛的一颤,目光中刹那仍是不置信,更多的确是乍迸射出的猛然喜悦。
“我何尝想离开!”她从榻上勉力挣起,扎进他的怀中,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他,泪水却忽溢出瞳外:“从来我都想留在你的身边……只是为何这般的艰难!”
她说话的模样便仿佛一尊被毁坏无数次的静瓷,幽蓝月光中泛出淡青的裂痕,那一句声势灼灼的相守说的他内心几度翻滚,不安,彷惑……终是缓缓化成安宁。
他是如此自信,只要她肯,他会将她还原成最初的那个美好,不受一点世事侵扰的洛阳女子,他明知世事的不可为,但是为了怀中的这个人,他愿去一试。
他本是天赋的神子,又有何不可?
流云宫西殿,一日奔波疲倦已极的女子蹙眉入眠。…… 那个身边的男子替她轻掖薄毡,手触及她指尖,猛然望见她手心依旧紧紧拽着一只不知何处得来的绣了一半的童鞋,慧瞳转动,心中已一切了然于胸,眉心转暗,他阔步离开榻前。
小轩窗,蓦地抬眼,月色照在那张眉骨和鼻梁俱挺秀的男子脸上。
他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心软?
那个已被送往千里之外江都的孩子,会不会最终会将他一心想要抹去的她的过去重新续接上,然这样一种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
那张冷凉月色中的眉翼一度心软,终成冷硬。
月影无声。
竹影下,大红的宫灯照亮竹林地上那一滩暗红的血迹,杜小东鼻眼一酸,迅疾打了清水小心洗去。
他坐在那竹下的石凳上,抬头,遥望女子殿中那个凭窗长身而立的男子,这样的夜晚,流云宫中第一次出现陌生人影的存在,一年,他竟不知道一年的时间过的是如此之快。这原本静谧的一切,终将会被眼前这个男子打破吧?
……少年此时分辨不出心中的感觉,有心喜,也有些失落,宛如一件极珍爱的玩具,终是不能保有。
睡在后殿的榻上,终夜辗转反侧,深怕那男子会有什么传召,却听见那边一直安静如深海。天未明,流云宫外传出几阵脚步声,他翻床而起,奔了出去。
“福总公……”
李福站在流云宫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一脸焦急:“陛下早朝的时辰不能误了,你看这……”他身后一溜串的宫女或捧着奁盂,或捧着冕服,个个以怪异的眼神瞅向这间皇帝一年都未曾踏足过的宫宇。
兄夺弟媳,这种违伦之事在一年的纷扬后终于未遂人意的沉漾池底,谁知……皇帝的亲临,必将又成为这宫闱中饭后闲余的谈资话料,这深宫的华梁朱栋下也不知更会平添多少恨事!
杜小东望转这宫门口的阵仗,犹豫了片刻:“我去禀报……”说话间,人已消失在宫门口。
东殿内安静,桌上的檀香已燃尽,青白的烟卷在半空中弥散,窗牖半开,凉风袭上窗边男子的鬓发飞扬,如此静谧,仿佛踏入世间极其一处寻常人家,女子拥衾尚未睡醒,男主人以掌拊额,于天光半开,晓风拂眉处扫视着自己家中的逐一物事——包括那个从此归属于他的女子。
闻听得帘外的脚步声,皇帝扬眉一笑,立身,走过杜小东身侧:“等你姐姐醒了,告诉她,朕下朝后再来看她!”
皇帝的神情是自登基之后从未有过的清爽,华润。
杜小东忙低头称喏,身边的人已迅即自去的没了影,他不觉呆呆的回头,望着那年轻皇帝坐过的地方,大唐的皇帝,竟然就在这窗边守了一夜!
参差分两势,玄素分双行。
天上毒阳高照,这竹林中确是凉风习爽。对弈棋坛的两人,一个郎目俊颜,眼底深意,一个娥眉如画,凝神苦思,头顶竹叶破风而舞,梢处掠过疾疾风声,竹下的两人却一头心思栽进了冥想,于周遭浑然不觉。
苍天如圆盖,陆地为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再一次败北,素衣的女子喟然叹息一声,抚着眉睫处纷乱一次摇头。
棋盘上白子频频苦守,却是满盘皆输,而黑子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正如执黑子的人一生行为处事,望风无敌,她若要赢她,从来落下一着,此刻蓦地抬头,眼中是怎样的怯乱,怕同样被对面的皇帝看出心中所藏!
“你知你为何连连落了下方?”他是十分清楚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此刻只是平静的望着她开口。
这话一出口,看出他余掩的下半句话,她只得又迅即的低了头:“陛下棋势雄浑,手谈高超,臣妾甘拜下风。”
对面的男子只得摇头而喟:“徒具蛮勇,若是遇上懂布局周旋的对手,朕必陷于僵地。棋行一招如人岁月中踏前一步,朕敢倾力攻出,只因为从来看准你的左右困顿……六儿,我不过看准了你的心思。你若有心事,为何不肯跟我说?”
他从石桌边站起,走至她的身边,抚上她满头鬓发间的那支玳瑁簪子,低声而叹:“六儿,我何时才能让你走出那片困住你心思的沼?”即便他坐拥天下,却唯独心障,他无力帮她,能让她肯放下的只有她自己。
“陛下真想帮我?”眸中浮沉几许,安静良久,杨珪媚终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