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无愧于心,又何必理会那些人说什么!”硬朗的少年忽在她身后忿忿道。
齐王妃径自垂眸一笑,继续往前走去,坚硬的卵石硌痛脚心。……三层小重檐的牌楼后静静踞卧的,便是李唐开国后两位命运非同寻常皇子的陵寝。他们身前煊赫一时,死后却凄凉冷落,连一个来祭奠的人都不敢有,相对伶仃而顾。
海陵郡王,她的夫君墓前。
三杯清酒撒入黄泉,倚跪在丈夫的墓门边,五指颤抖着抚上云岩上那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名字,一遍遍的拂拭……
冰冷的笔触,她原以为她会有很多话同自己的丈夫讲,此刻却是冷冷清清,彼此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于那边,如今可安心?”许久,她喃喃开口问他,眼中却干涸,仿佛再不能为他流下一滴眼泪。“不哀,你可有照护好她?”
——这二人被杀戮的的子嗣终究是跟他们的父亲葬在了一起,想着当今陛下的那种“恩赐”,她终无言的阖上双目,“东儿,去找把铲子来!”
“姐姐!”东儿不觉唬住,担心的望着匐坐在坟茔边的女子。
女子漠然而笑,笑意惨淡:“这冢上的草除的不干净,你让他们过来修一修,三少爷素喜洁净,如今底下不知怎么怨恨呢!”
是,这一日是他们的祭日。
但他们的父亲终于没有亲来,他们骨脉相连的兄弟也没有亲来!
昔日的臣子亲信也没有来,而他们的妻妾子嗣已经被屠戮殆尽!如今便只剩下她这个昔日的齐王妃,看待他们身后如今的潦草冷清!
四周寂静无人,杜小东依言走出几步,一次回头就见那女子忽然徐徐匍身,整张脸伏入冢边封土,将那一声强忍的哽咽终葬在喉中,只苍白的十指陡然的攒紧了海陵郡王墓前的一束棘草,草下的石砾锋利,碧绿的草叶便混杂着手上鲜红的浓血滴下冢上黑土……
杜小东眼中悲伧,几步走开,片刻领人来动手将坟冢侧清理的干净。“东儿,还有那边……”女子眼中浅薄一丝会意,抬起一截指尖,眼神转望向隔着甬道的另一边大冢。
——那是息王李建成的陵冢,是李唐开国后第一位太子的坟冢。
日久失修的齐王府,尚是当初劫难最后一幕。门扉上封条残破在暮风中飘曳,往日人影交重的府门外,此时门可罗雀,行人唯恐避之不及,这里潜匿了数十条的怨魂,又怎能让人不惧?
熟悉的路径穿亭过户,昔日堂皇的厅堂已挂满蛛网,半扇牌匾垂落,危危的悬于半空,风中发出单调而苍冷的“啪”“啪”的拍击声……她向自己往日的住处走去,一路的箱笼凌乱横在径道上,偶尔有未及洗拭的暗红血迹赫然入目,提示这里曾有的一场如何血腥的屠戮!
冷月爬上院中那棵凤凰木树,枝叶早枯凌,光秃秃的枝桠挑起半空中的钩月,如一柄直刺入眼底的凶器。
她推开那扇门,便有啷当瓷瓶咕噜一径滚向边角暗处,摇车中的那片红锦虽蒙了厚尘却依旧耀眼入目,红晃晃的一片,只是那里确是空的,她的不哀不在那里……
“你以为我要的是什么?”微侧头,那男子短短笑出:“六儿,我第一次在洛阳城外见到你,你那时跟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一样,孤苦,无助,我那时想带你走,你却并不愿意!”
“带我和不哀离开这里,我便遵守我的曾诺,殿下!”
仿佛是有谁的声音一度在耳畔一次次的回响,连那温润的气息都浮动在眼前的这片暗尘浮动的空气中……握紧摇床中那只尚绣了一半的童鞋,那样捂在胸口,就有泪水潸然落入身下的尘中——
这女子从不知道她这一生还敢再回到这里!
黑暗中,这一时刻,却传出另一种似笑又似哭的声音……那刺耳的笑声明晃晃的传来,却是明晃晃的怨毒。
莫非,这世间真有怨魂不去,执拗的等她到如今?——“他们都已经死了一年了,怕也早忘记你这个绝情绝义的女人,你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再来祭拜……”话落时,这屋子中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便出现在这片月光的阴影中。
“便真的地下有灵,魂魄怕也再不肯看你惺惺作态,以恐脏了自己的眼睛!”那个幽魂一般的女子就此走前一步,裙风在迅疾夜风中掠动,月光中激起厚厚的尘。
杜小渔此刻站在这屋子冷暗一角,就对着齐王妃嗬嗬冷笑而出,眼角却终有泪汩汩落下眼瞳,噼噼啪啪的打在齐王妃的颈上,砸在齐王妃裸露的手腕上,这样一种痛楚,并未比一年之前少却半分。
“我原不该信你!”三皇子的侍妾目光怨毒:“王爷错信了你,我后来竟又信了你,信你果真会纳了李世民的性命来!”
“姐姐,我曾唤过你姐姐,却原来你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你同那李世民原本一样,原是连心都不会再有的人!” 杜小渔不觉嘶声笑出,“否则你为什么不问问李世民,他为何要这等残忍,竟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
“还是果真畏惧——畏惧因果有报,终究要报到他的头上!”
昔日齐王妃的眸子里一团漆黑,已看不见一点光亮,此刻便像被定住一般杵坐在当地,裙踞散乱在尘土中,“是,因果有报,终有一天回来!”
“你说什么?”杜小渔噤然,张口。
“因果有报,小渔,你说的对,有一些事情,总会来临的!””齐王妃喃喃如在呓语,唇边有梦魇般的笑意:“若伤人,必也会被人伤,不过早晚,永远逃不脱的,所以这所有一切,终会有人来偿!”说着哀伤的话,那女子的唇边却是忽笑的欲来欲鲜艳,如一朵被扎破的红色牡丹,一片片溢出残破的血渍。
杜小渔只觉得心口的寒意忽盛,“你休想让我再信你——”猝然转身,径自往外面走去……她身后,这囚笼一般的屋子中,那个此刻被杜小东紧紧护在身前的,如这淋在身上的月光一般冷的女子,开口:“只是小渔,你又该怎么办?你以后又会去往哪里?……你莫非也会像我的姐姐一样,余生都为了姐夫而活?”
杜小渔再度痛苦的停步,却不能回答。
“小渔,有一些事情,总会来临的!”那女子这时于头顶的冷寒月色中低低道,正转过来的一双死寂的眼神望住往时离山村的少女,当中有曾经升腾而起的烟花般转瞬的灼亮,最后落幕:“小渔,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有杜先生?”
杜小渔的手不妨猛的抖了一下,忽然不敢回头再看对面那双黑的已然再见不到底的眸子。
暗夜中的流云宫如一头蛰伏深处的兽。——杜小东推开那道宫门时,那暗碧的竹影深处,竟有一点微弱的烛光……
他不觉纳罕,却见身边的女子始终冷暖无知般的瞳仁微抬,愣愣望向那一点微弱的光,已任自己徙步往前,不管不顾那一点点光将指引她归路何方……
一年之期,皇帝亲口下的旨意,至今没有人敢贸然踏进流云宫一步!
然,暗夜中已扑面有衣袍耸动之声迎来,杜小东本能的想挺身挡在这女子的身前,却立刻被一双力道奇大的手掼往一边,险些摔倒,再欲上前,猛然见一片明黄身影密不可分的俯身已将那身着哀服的女子牢牢守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