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无数山峦,无数烟尘。长风啸过,那西部的天陲上烟火四起,照亮整个琼宇。
可以想见此刻承天门那金碧辉煌的城楼处,鼓乐震天,罗盖旌动,年轻的皇帝信步徐徐走来,广袖微伸,千万燃烧了夜空的礼花便在他的江山绽放。
那个男子,该是绚烂的让人不敢仰目吧……长风过处,女子的唇边便有浅浅的寂寥笑意。
有身影徐徐走近。“为什么不跟他回长安去,反要在汤泉宫陪朕这个老头子……”身后黄袍的老者问道。——《墟》已完结,那一场心结本该了结,她本该在自己那个儿子的身边,又何苦独留在骊山?
齐王妃闻声低身敛襟行礼,李渊抬手止住她:“朕老了,既已一切看开,何需要这些俗礼……”拂须片刻,慈祥笑道:“他们在长安乐他们的,这除夕之夜,我们也该好好乐一场,日子终归是过一年便少一年。”
她屈身应喏,起身四顾时,早有李渊身边的宫人仔细吩咐下去,不过一个时辰,这骊山宫殿上数计的紫阁朱楼皆张上红灯结上朱彩,山峦间,隐隐有宫女烂漫的笑声伴随着流金般的烟花升入湛青的高空…… 丝竹管弦,短时缕缕传出,绕而不绝,那是不同于帝都长安繁华的另一种旖旎,自在而轻灵。
两日后,李世民一身风尘站在华清宫的门楼外,空气中隐隐有火峭的味道,山道上凌碎的红纸金屑一路蔓布,匆匆赶来的骊山主事见到年轻皇帝猝然的驾临,宿夜的酒醒了一半,噗咚一声跪在圣驾前,只是一个劲的磕头。
“这……”李世民望着眼前的情景。
“太上皇吩咐:“他们在长安庆贺,咱们便在骊山庆贺,合该比他们还要热闹些!”骊山主事一字不漏重复李渊的话:“太上皇日前更吩咐快马去洛阳运来几大车天下第一炮张三儿的烟火,放了一晚上,天亮了人才散去,奴才不知圣驾突临,还请陛下恕罪!”
“太上皇现在在何处?”皇帝唇边就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才歇下不久,奴才这就去禀报!”骊山主事从地上爬起。
皇帝忙伸手阻止:“等太上皇醒了朕再去拜见,千万不可吵醒太上皇!”
骊山主事点头,正要请示,却见年轻的皇帝已拾步上山道,一路未曾停留。
长生殿中,夜宴的痕迹还未撤去,长窗边的榻上,微光透入,蜷卧在白裘中的女子脸上尚有醉酒的酡红。他伸指微微拂过她脸颊,觉察了痒意,那女子软软无力的抬手便拍开了这只此刻停留在脸颊边的手。
皇帝一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一路急赶,谁知他们在骊山上过的这般惬意,他似乎真的高估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玳瑁的光泽从发间熠熠而出,榻上浓醉的女子蠕动身子,厚羽般的长睫微动,睁开一条缝:“你来了……”娇吃出口,凭空伸出手搂住他的腰间,蜷身往他手边靠了靠,复又偏头沉沉睡去。
夕阳西垂,贞观元年的大年初三。
齐王妃从似真似幻的梦意中醒转,猛的撞见半靠在榻上近在半尺内的那对黑瞳,唬了一跳,当即满脸绯红的愕然坐起:“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今儿个早上。”皇帝低眉笑答,眼有古怪。
齐王妃折身望向长生殿外,果真是落日时分,她一向睡意极浅,脸上不觉更红,羞赧望向李世民,猛然瞅见他腕处几道深深的齿痕乌紫,拖过他的手,不禁心疼,却又知不能问出。
那分明是女子的唇痕,而他是帝王,自然有三宫六院嫔妃。
皇帝将她的眉色收入眼底,眼中就有叹息:“朕从不知道,你心中原来这般恨我!”
齐王妃眉眼一低,愣住:“陛下怎的这般说?”
他将被咬的伤痕累累的手推到她面前:“你梦里磨牙切齿,不但出口伤人,还将朕一并推下榻去,如此憋屈的皇帝,朕怕当的也是古今头一个!”
女子方才还有些怅然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嗫嚅道:“陛下恁得胡说!”眼睛却并不敢真看他。
她自问几时会变的这般凶悍,看着那齿痕,只觉后悔,万般复杂,再思及凭一己之力,怎能推他这样一个人下榻,可见李世民的话并非全部是真!
一只手却在这时抬起了她的下颌,黑瞳对上她忧忡的水瞳:“你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但是朕听不得太清楚,只听到你一直喊着不哀的名字……”
只这一言,女子的脸色猛的唰白,侧身挣开了他的手。
“六儿,朕不愿你再记起从前的事,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年轻的皇帝却在这一刻倾头,落在她耳边字字掷地有力:“朕要你为朕独生一个只属于你我的皇子,朕答应你,朕会给予他最大的宠爱!”
“陛下和我的孩子?”齐王妃凄然抬头,望进男子眼中坚凿的确定,有沧海桑田也不能改变的毋庸置疑。
这——是这个男子为帝王时候的眼神!然他可知,这世上果真有一些事,曾如他所说,便是他手握万里江山,都是他此生再难控住的!
贞观元年,二月,李世民下诏,并省州县,因山川形势,分天下为十道。经过初唐君臣连续几年的不断努力,农耕勃兴,粮食丰足,流散之民,纷纷归乡,户口大增,全国共达三百万户。
四夷番邦闻中原兴盛,俱都遣使通好,计有新罗、高丽、百济、党项、龟兹及西域诸国。
六月,山东大旱,朝廷免其租赋,万众如沐甘霖。
贞观元年六月初四。
一辆轻车在雾白晓色中悄悄驰出皇城芳林门,片刻间驰上大道。一双白莹的手轻撩车帘,只见外间马车熙来攘往络绎不绝,来往者形容带笑,或贩夫或走卒,引调缓歌,乐意融融。
相比她第一次踏进长安城时,那种掩饰不去的战乱后的萧芜,如今的长安城,百业俱兴,商贾云集。处处车马填塞、飘香随翠,好不热闹。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太极殿中男子始终的努力,他不会背弃他对自己的皇父发下的誓言——但这一刻,她忽更想知道,那个男子和他的父亲,是否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渐散的雾水中,十六岁的少年沉静倚在车辕处,目光一一扫视途径的车流,眼中已有了寻常这个年龄段不曾有的警觉和灵敏,鸾车在城北的一处荒原停下。
——一座皇家青冢寥寥踞在一片青松翠柏间,那就是当年的三皇子最后的埋骨处。
素衣的女子在车边站立良久,目视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但空气中却有淡淡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是否来自于那个人?
一年了,她从未有来看过他,那少年会否有怨?……裙角拖动,漫过及踝的荒草,陵园守卫疏松,几个年老的看陵人懒散的坐在门口,见有人来探视,不耐烦的上前询问。
“齐王妃?”谩听之下,脸上有仓惶,惊吓,更暗暗藏匿了一份谑视,这天下如今怕都已传遍,原齐王李元吉的王妃被当今的圣上收入宫中,这女子如今却以往日的一个身份来拜祭自己的亡夫!
——而昔日的齐王已死,如今最多的也不过是海陵郡王妃。……甬道之上,孝衣滑过长草,她望向那远处离草修理的潦草的坟冢,身后窃窃低浅的话声偶尔的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