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防一试?”兵部尚书依旧一番淡定笑容。“统共,也是为了陛下好,你为何不试一试?”走前一步,“六儿,去试一试吧……”
立政殿殿中虽宫女形色来往,太医侍候在外,却连半滴人声都少传出。那方才还在身边郑重为人臣的兵部尚书却已离开,他携她入殿,却把她一个人留下,独自去面对那个半靠在龙榻上的年轻皇帝。
皇帝有一刻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屏退身边的宫人,静静的看着这女子的局促。半晌,见她兀自不说话,重新拾起身边的奏折皱眉看着……
有宫人轻轻走入,将一碗滚烫的药汁递到她的手上,那碗上的灼烫炽热着她的手心,她盯着手中的药碗,又看看近在身侧的那人。
她掌中的肌肤已灼成赤红。
“咳……”龙榻之上的皇帝轻咳出一声,此刻坐起,披着的薄锦从他身上跌落,只着中衣的阔肩暴落在空气中。
他静静的看着她如此,只能决定坐起。
杨珪媚却在这一刻走了过去,一只洁白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头。
眼神交错,李世民默默的又回到榻上半躺,原本停留在肩膀上的那只洁白的手就要收回,却被另一只手握住。多年刀剑的磨砺,指腹上有一种粗糙的摩挲,他低头翻看她掌心中被滚烫灼出的绯红,皱起眉头。
“你生性执拗,不肯转圜,历来如此,如今连服侍人都不会……”他低低叹出:“如果没有我在身边,丫头,你这一生该怎么办!”
他的语声低重,对她,亦有无数的牵挂无奈。她不禁他会有如此的语气,端着青玉药盏的右手冷不丁的抖了一下,那琥珀汁液中一双晦涩的眼眸也益发的不清晰。
不动声色的举起银匙,将药汁送入他的唇边……对上那双清朗灼亮的黑瞳,一股酸涩从心底泅散开来。
李世民低头瞅着面前的药匙,却迟迟没有张口:“朕不必再吃药!”他看了她片刻,说道。
这多少年头,一次次的刀头舔血他都扛过来了,又怎会被这小小的风寒吓住:“这一碗碗的药已喝下去不少,也不见有什么起色,朕休息片刻就好,这药还是不喝了!”他伸手,去取榻边堆积如小山般的奏折。
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的手掌,手指微动,纠缠住他的手脉:“陛下怕苦?”女子微带戏谑的声音忽传入他的耳膜。
“胡闹!”俊颜上有微薄的绯红,李世民侧头盯着面前似笑看向自己的女子,她竟在笑。
“我自小怕喝药,洛阳时候,娘不知哄过我多少次,陛下不喝,六儿自然那般认为!”女子仍是笑的异常。
她此刻自称六儿,他盯着她那张脸认真看,许久,接过她手中的青玉盏,仰头将一碗药汁喝的干干净净:“你可满意了?”他将碗底给她看。
“陛下圣明!”她垂眉,模样恭顺。
“如此就算圣明?那做一位明君岂非太容易?”他笑。
“陛下若不肯对自己好些,又岂会对身边的人,对天下的百姓好呢?”她仍是笑。
“这岂不是又是谬论,朕若不愿服药,朕就不能做一代明君!”他无奈反诘。
“自然!”那女子的眸中有不屈的倔意:“陛下不单要按时吃药,还应该听从太医的规劝,去汤泉宫好好休养身子,待病根断了后再来看这些折子!”她将散落放在他身周的折子收起,堆回案前。
“胡闹……”他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她俯身一摞而起抱走他的折子。
“丫头莫胡闹,这当中有一些急需朕批复,再交门下省即刻去办……”李世民待要从龙榻上坐起,一双小巧的手却在此时张开,直直将他方坐起的魁梧身躯拦腰楼住:“你是李唐的天子,我自然明白,但更在我心里,你曾是我想要依靠的人,我只想你一直好好的,等病好了再看,好不好?”那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哀求,低低的徘徊在他耳边。
年轻皇帝的肩膀一僵,任由她抱的紧紧。
许久。
“六儿,乖,不要胡闹……”语声宠溺,但固执。“你也知道,我继任大统并非得自正途,所以更应该比那些历代君主更为贤明,更为勤勉,这天底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朕,朕不敢给他们落下任何口食,朕的一生,不愿被刀笔吏欺于史册!”
他有他的骄傲。
而那女子,有她的固执,搂住他腰际的手并未因他的一席话而有丝毫松动。
而他,纵然拉开这双手不费吹灰之力,但,终是不忍。
“好,朕答应你,明日去汤泉宫,恰好父皇也在那里,此去也可以颐养膝下!”他终于无奈在她耳边开口,偏首,停憩在她颈窝中。
“但是朕要你随驾骊山!”
立政殿外,宫人大臣纷纷出入,行色匆匆。皇帝突然决定去骊山养病,朝堂之上自然有诸般安排,而大内更要准备车鸾辇驾,一应器物,御寒之衣。
暮色中,她一个单薄身影从立政殿的檐下走出,望向那渐次黝黯的天宇。——那个少年,他如今在天上,一切都应该看的清清楚楚……如此,他会怎么想?
树上的积雪被风吹落,落进她的发鬓衣领,凉凉的瑟意。
我继任大统并非得自正途,所以更应该比那些历代君主更为贤明,更为勤勉,这天底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朕,朕不敢给他们落下任何口食!
三皇子,那一场屠戮,原没有真正胜利的人,去了挡在路前的一个障碍,他的头顶上却悬了另一道更可以让他这一辈子都坐卧难安的枷锁,让他不仅呼吸薄凉,也再不能放开心胸……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李唐的第一任皇帝,太上皇李渊,自这个儿子继位那天后便避往汤泉宫,再不肯见自己的儿子一面。
而她,李元吉的妻子,齐王妃杨珪媚,面对这个男子的时候,心中那种怨嗔不定,哀喜难以自控,也勒的她心肺之间的那种疼如利芒时刻加身,拔之不去。
“你生性执拗,不肯转圜,历来如此,如今连服侍人都不会……”那个声音就在她耳边一次次的问她:“如果没有我在身边,丫头,你这一生该怎么办!”
杨珪媚忽在夜风中这一刻阖上双目,独自品着那种冰凉没顶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