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落了两日,皇家车辇出长安城,取道骊山,中途,却又纷扬落下,耳听着沉重的车轴碾碎冰冻的冰砺,微揭车幕,天地皆白,红尘空无一物,溪水封流,鸟兽隐踪。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车队蜿蜒前行,皇舆的明黄在雪花的莹白中映入自己的眼帘,车轮轧钆,她将手中的帷幕放下,靠在车内阖目。
好安静,那间歇的雪花簌簌的落声。
她拢紧身上的白裘,将身体深藏进那温暖中,只觉那一颗枯竭的心在这一刻竟然不会再有思维,终是离开了那座沾有太多血腥的帝都。
径自睡去,睡的太沉,竟不觉何时车轮蓦地一声在积雪中停顿。
一只稳健的手撩开这车的车幕,黑瞳望住那缩在裘锦中的女子,瞳中浮光微动:“陛下!”内侍拦阻不及,只见那年轻的皇帝已俯身,将那沉睡的女子连着白裘抱在胸前。
“陛下,您的龙体……”李福在一边为难。
“嘘!”年轻的皇帝示意他噤声,饶是如此,怀中的女子一动,安详的脸庞上两道瞳仁猛睁,猝然对上近在尺寸的男子:“陛下放下我吧!”没有意想中的慌乱,低的恳求道。
那女子异常的安静在皇帝眸底漫过一丝暗意,将她放下,却顺手牵住了她的手,一同往前走去。
风雪迷蒙,眼前的山势逶迤,原本葱茏的树木披覆雪色,远望宛如一匹苍劲的白马,四蹄腾空跃起在神州之上,两人并肩立在山脚,情不自禁对望一眼,俱是想起了一些事,却都不能再开口。
月华笼上长生殿,她从殿内走出。——“姑姑,陛下睡了?”有年小未知事的汤泉宫宫女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
齐王妃一愣,随即点头:“小声别惊动了他!”
“奴婢明白了!”小宫女娇俏点头,仰慕的目光望向长生殿内摇乱的烛光:“姑姑一直在陛下身边伺候么?……姑姑能不能给我们讲陛下的事情?”
齐王妃望着面前少小的宫人,不由得淡淡笑出:“你想听些什么?”拉着她在殿前的石阶上坐下,雪光中的月色淡淡朦胧。
“姑姑讲什么,便听什么?”骊山的小宫人一脸羡慕,自从入宫经年,从未有得见天颜的契机。
“陛下是前隋开皇十八年生辰,那时候太上皇正调任陇州刺史……”齐王妃缓缓开口。
“大业十三年,陛下跟随太上皇在晋阳起兵,发兵西入关中,攻入长安,击薛仁杲于扶风,大破之,追奔至垅坻而还……武德元年,太上皇在长安即位,其间,陛下东征西讨,一路平复薛仁杲,渡黄河讨刘武周,破宋金刚,武德三年,陛下督诸军击王世充……”叙事人说话的声音渐断:“郑遣使求救于夏。郑、夏联兵以抗唐师……”
“姑姑!”那小宫女蓦地喊道。
她猛然醒悟,竟是自己对着头顶的月辉怔了不知多久:“我讲到哪里了?”她勉强笑道。
“讲到武德四年一月,陛下进围东都洛阳……姑姑为何对当年的事记得如此清晰?”顿顿:“姑姑那时候在哪里?”
“哪里?”她目中升起惘然,断断:“我那时……是在在洛阳!”
小宫女眼中就此豁然:“原是如此,那姑姑是亲眼见到陛下威猛风姿了……”眼中不无羡慕渴望。
“是……”她缓慢的点了一下头,目光微转,看向长生殿檐角上,那轮残残的冷月。
“姑娘,你在这里!”李福恰这时从殿中匆忙走出:“陛下醒了,要见你!”
齐王妃面上一愣。李世民服药后睡下并未多久,李福挥手让那小宫女离开,方低声道:“陛下怕是又梦魇了!”
长生殿内,当她走入时,年轻皇帝正凭窗而立,默默凝视着窗外的天空,紧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听到身后轻碎的脚步声,方折身,冷漠刚毅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和:“来了!”伸臂,将那女子拉往身边而立。
她看着他眉目间此刻的安定,看不出面前的人方才经历了些什么。
“你何时成了姑姑?”他低声就问道。
她一愣,随即明白他已听到方才殿外的小谈:“二十三岁,似这般年纪,怎能不老?”低头不觉叹息而笑。
皇帝俯身,细细打探着她的容颜:“可是为何,朕还是盼着你能再年长些?”他忽微微叹出一声,“否则,你为何宁愿跟一个未曾谋面的宫女倾谈,也不愿多陪在朕身边一刻呢!”
“陛下……”她眼底无故一酸。
皇帝伸指封住她红唇,怜惜的拂过她发鬓:“朕说过,朕不会勉强你……这宫里闷,你陪朕出去走走!”
——翠云宫笼在一片雪白翠松中,宫内寂静暗黑如海,太上皇李渊只怕已睡去许久,皇帝在宫外驻足许久,唇边一丝无奈笑意:“走吧!”他对身边的女子道,李福在面前安静引灯回长生殿。
“朕想去日月亭坐坐!”年轻的皇帝忽低声对身旁的女子说道,于是李福执灯默默的转到另一条小道上, 暗光中,他一身明黄,与她一身雪白相依。
日月亭上,李福悄悄退下。
四顾,大地的浮白折射在夜穹中,天地一片微薄的凉白。
他拥着她坐在亭内长椅。
空气清寒。“骊山晚照久负盛名,但朕更喜欢日升于骊山的壮丽,霞光四照,复经折射,楼殿亭台,崖壁幽谷,苍松翠柏,仿佛金光笼罩,各呈异彩……”
“陛下若要看日出,该等晚些再来”,她仰望黝黑四周。
皇帝于暗中沉默不语。
“陛下在想什么?”她忽不安问出口。
“六儿”,昏暗中,一双手终于牢牢拥住她的腰际,于她耳边长叹:“历数三十年,我经历了可堪匹敌的对手,我拥有了皇位,权利,荣耀,谋臣,知心,也终于可以将倾心眷恋的女子拥入怀中……一个男人所梦想的一切,我原本都已拥有,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六儿,为什么,我竟会觉得有些东西,是我此生再难控住的!”
“陛下……”这样的他,于她来说何其陌生。
“朕真的变了?”皇帝拥紧她的手竟有一刻在抖,那藏匿在暗中才敢显露的真实,或许也唯有对她,才敢有的真实。“他们一直都在朕的梦魇里,六儿,如今的我是否当真那么可怖?终连你也要弃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