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废弃,荒凉,但前半折虽则透着冷凉,却是那种若每日看透云起日出的佛家平静,白发的老人猜不透儿子的心思,他不知道李建成在最后一刻,心中究竟怀着是怎样的心思。
他要她来,因为她是见过建成的最后一个人。
“太穆皇后若还在世,或许会劝我早些改立世民为太子,就可幸免这件灾事,也不致兄弟相屠。建成在位东宫久矣,并无过错,他心中惶恐,朕并不是不知,只是竟不知到厮境地,竟有死生无奈心思……”
齐王妃抬头,空濛的眼中再现回忆,那佛祖拈花般的一笑,竟是看透世事渺茫的婆娑,飞升的解脱吗?兄弟相争,各执双刃,到最后,终于离开这多难的人世……她仰头,对上李渊复杂的目光。
“太穆皇后的这四个儿子,个个聪慧过人,身负异秉。元霸早夭,元吉自小行事狷狂,一心向往成为列传中的游侠,萍踪侠影,仗剑江湖,而世民则渴望建功立业,扬名于世,成就青史霸业,建成虽是长子,却一向将心事内藏,他十四岁的时候遇上了你的父亲墨辛平,便师从于他,他们本来都可以按照各自的心意走这一截人生,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上天后来既赋予他们无上的荣耀和尊宠,却也剥夺了他们更为至要的一些东西。
“谋天下,世民是不二之选,但是安天下,却需要一颗仁慈的心。”他对自己的儿子解析甚深,对李唐的江山稳固忧虑更甚。他一直在徘徊,想做一个仁君,也想做一个慈父,想达成诸子之间的平衡。
可是朝堂远比江湖险恶,也更加的身不由己,但有些事情,他还是想告诉面前的这个女子。
“雍州之事,是朕下的令。斩草不留根,春风吹又生,世民以储位相让为代价,间者,太子得知你是墨辛平的女儿,也屡屡为你请情,朕深知若留下你必是个祸患!”太上皇一记深深叹息:“朕以为此举百利无一害,谁知,世民和太子的争锋却在那时从暗里放到面上,以后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李渊望着站在下方的女子,俄而苍凉一笑:“你流落在离山村,后来杜如晦发现有人暗地寻访你,他为了保全你,才猝然决定与你结成连理。元吉找过你,这个你自然知道,但你不知的是,第一个找到你的人,却仍是太子建成。”
女子的身子猛然一震,僵硬双眸看向上头的老者,李渊点头,确认她眸中的疑虑。
“那时候你双目暂失,太子回来后曾跟朕要过你,他允诺会好好照顾恩师的遗孤,但是当时天下未定,朕更不愿世民担枕于儿女私情未有答应,而建成后来又未再提,怕是知道杜如晦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李渊深叹一声:“可惜造化弄人,若你从此留在离山村,于当时的任何一个人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偏偏,你又回到了这长安城中……”
“是……”底下的女子微微低头一笑,笑容何其苍廖。
“不管诸事诸般变化,后来太子却是一直在维护元吉和你的,就算是因杨文干之事他最最落魄时,他明知拉拢元吉可以为自己挣的一线明路,还是依旧不愿打扰邙泽中的你”,李渊沉重吁出一口气:“当年太原起兵之前,还是太子力谏让墨辛平出山以成大业,如此,才有世民洛阳一行,才有你二人的夙孽。他若真要拿你为要挟,邙泽并不是一个藏匿的好地方!”
齐王妃的脸色猛的苍白,咬住的下唇一片赤红:“太上皇说这些,是要告诉儿臣什么?”
“玄武门之变已流了太多的血,朕如今即便不愿,也只能劝自己想开些,更不愿你再去恨朕的皇子,建成纵有错,但人死毕竟不能复生,朕希望你能从此放下心中孽债。窦皇后的儿子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无论他如何罪不可恕,他都是我李渊的儿子!”
“太上皇要我如何?”齐王妃曷然出口,眼中闪着犹疑。
“你在长安所行的一切,朕未必不知道!”老人的眼中现出悲悯:“当初朕一意孤行,才酿成你半生颠沛,朕错过一次,也不愿你再错下去……”
“儿臣错了么?”她仰脸问那个眉宇间刻满深壑纹路的太上皇。
“难道不是?”老者不觉笑,叹道:“你心中只道这一切是为元吉,事实不过元吉再不可能顾及你,而孩子,你也该问问你的心一直都在哪里?”
翠云宫中一度被打断的琴声断续良久后再度飘出,飞翅入天的重檐下一串串余雪凋零飞过,落进敞开的殿门,雪影中,一身明黄的年轻皇帝匆匆踏足翠云宫高阶:“父皇!”遂长身跪在这座父亲憩息的宫殿前。
——浅步舞动的裙踞停仄,一头长发莹白如雪,水瞳怔怔望向那殿外跪着的男子。
他果真匆惶而来,年轻帝王的额际,有着焦急未曾掩饰。……她堪堪回头,望向那高处的老者,老人对着她略略一笑,那笑意中是略胜一筹的欣然。
舞衣云般飘伏的边褶尚未垂落,李世民诧异看向那翠云宫中浅浅舞着拓枝的女子,看向那一双这时望过来的盛载了太多复杂情愫的美丽眸子。
他怕他的父亲终究会牵连这无辜的女子,但至少现在,她还是安然的,胸口那颗腾腾扑动的帝王心始一点点平复,目光移远,望向高坐在殿中的李渊:“父亲!”
那一声父亲,殿中的太上皇不动声色的脸颊上便有光影掠过:“皇帝既来了,就一起来谱完这首曲子!来人,给他拿朕的笛子来……”
年轻的皇帝从青阶上站起,手握着内侍送上的紫玉笛,幽深黑瞳中尚有措不及手。“太上皇要谱一曲未完的调,单等陛下来!”那身着天青舞衣的女子这刻缓缓走至他身边,低声道。
李世民的手不可遏制的抖起:“父皇,儿臣有错……”他忽然前行一步,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哪怕是仗剑天下,马踏山河,在自己父亲的面前,他始终是一个儿子。
这一个事实不能改变。
青衣的女子低叹一声,拖着舞袖悄悄的出了这此刻安静出奇的翠云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