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囚禁我!”齐王妃陡然听着这一番话,不由得摇头,更苍凉而笑:“若我不甘,他并不能关住我,若我甘心,这天下哪一处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何曾有区别!”
“你不会后悔?”突厥王子皱眉隐忍问道。
“不会!”女子仰头回答,面露荒颜。
——这女子腕上的月亮印记已被人毁去,这女子曾有的美丽也一并被那人毁去,露出那样残破再不能被修补的可怜。
“你若后悔了,六儿……”
这黑衣男子忽的振臂,再毫不忌讳的将这女子拢入怀中:“草原上的空气干净清凉不会让你再难过,草原上也有人一直在等着你回去,你一定要记得,要记得!”说完,陡然放开她,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阿史那燕匆匆看了她几眼,一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齐王妃不妨愣在斜阳中。
金冷的那些阳光将面前的几丛开的石榴花映照的仿佛碧色中淌了几处浓稠的血液,杨珪媚冷冷怔在西风中,许久徐徐黯然回身,冷不丁的一阵熟悉猝痛袭往胸口,嘴唇微张……
夜鸟的枭叫自遥远处猛然传入耳膜,毗近处边隐隐传来呼唤声,额前尚有断续涌出的细密汗珠,她自身旁浓密花阴中悠悠站起,只觉四周漆黑,冷风穿透罗衣,不远处正有人提着宫灯往这片寻找。
一抬头,那半勾残月竟也已偏上半天……她沿着手边长廊一步步走去。
“姑娘,原在这里!”李福一眼瞅见,已遥遥赶上前来,她欲迈步,只觉胸口窒闷难挡,一时只能等在当地。
“陛下听说不见了你,着人四处寻找,此刻正大发雷霆呢!”李福惶道。
“我一时贪困,竟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齐王妃只得勉强笑回。
李福不疑有它,“陛下还在等姑娘,姑娘还是随老奴去立政殿一趟,否则圣怒难平,怎生是好!”说着已在前面引路,齐王妃便只得跟着他走向黑夜中岿然的宫殿。
立政殿内,龙涎香的香气略浓,微微的闷,如周身挥不去的窒息和倦意。
她抬头看向那天下至高的男人,那男人黑瞳中也灼灼光亮如虹,终化成唇边一丝无奈:“也忒胡闹了些!”语声中不无细微的责备。
她牵出唇边笑容,缓缓跪下:“臣妾知罪!”
年轻的皇帝闻言,黑瞳才起的光芒仿佛一些些的淡了下去:“过来,陪朕喝一杯!”顿顿,看懂她眼中重重迟疑,又淡淡笑道:“朕记得自己的承诺!”
她于是走近龙案,案上的青玉杯盛着琥珀琼液,年轻的皇帝已然喝了不少,一双瞳中已有薄醉。“皇上醉了,便不该再喝了!”她开口道。
“醉?”那张清隽龙颜上却是一丝无奈之笑:“朕不会醉,朕不敢醉!”
这四周的黑暗中尚不知蛰伏了多少阴影暗流,随时会暴芒而出给他重重一击,那一击,或许就是致命的,他怎么敢醉。城下之盟,春秋所耻,如今突厥直逼帝都,他虽胜犹败!
那一张朗如乾坤日月的脸,此刻沟壑上纷乱的重愁,益发的如刀削剑刻:“朕已下旨,追封故太子建成为息王,元吉为海陵郡王,以礼改葬。并以赵王福为建成后嗣。”
“臣妾谢过皇上!”她屈膝拜谢,见他良久并没有再出声,便道:“臣妾告退!”说罢已欲转身。
立政殿中的黄幔逶迤,这一道道过去,竟似怎生的都走不完。——“我已经放阿史那燕离开,那你呢,今夜你当真不肯留在这里?”她身后之人陡然出声问她。
她只得温婉凝立,回头道:“臣妾自饮三杯,当是替燕儿谢过陛下!”走近案边,素手斟了酒杯,掩袖饮下,三杯须臾,仍是躬身告退,走的决绝。
龙案后的人冷冷目视她背影离开……
终至走出那最后一重帷幕,只觉眼前星火缭绕,点点如芒散入眼底,她身子一软,强撑的身子终于不支软倒在廊下宫砖上。
她身后,皇帝面上耸然一惊,人已如离箭般从御驾前飞下,伸手入怀,只觉这女子全身火炭般炙热。“来人,传太医!”皇帝惊声喊出。
“不,陛下,请杜先生来一趟!!”他怀中的杨珪媚却挣扎出声,半阖的星瞳中露出哀求。
自六月之事到如今,她眸中第一次露出这样的哀求。
“朕答应你!”几乎没有考虑,他抱紧怀中的女子,将自己清冷的脸贴上她的滚烫,几不可闻的低道:“你不要怕,有朕在,一切有朕,再不许任何人伤你……”
跌入昏迷中的女子眼角便有濡湿溢出。曾经,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莫不过是能守在这个男子的身边:“若有来生,陛下要珍惜我,你可知——杨珪媚有多羡慕洛阳的六儿!”
李世民闻言怔住,呆呆的看住她苍白如纸的容颜。——然,来生,这个女子,她仍是只肯许她的来生么!
一身匆惶的兵部尚书匆匆赶入立政殿时,抬头便撞见那龙榻边清冷站立的年轻皇帝,俯身跪下:“陛下!”
“去看看她吧!”皇帝一身寂冷,并未多说。
杜如晦于是叩头,从皇帝身边穿入内殿,片刻后却将围伺在榻边的宫人悉数都遣出,明烛下,他伸指搭上那女子的手脉,只觉微弱疲软,俯身从榻上扶起齐王妃,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除了蜡温水送入她的口中。
只一把脉,便知自玄武门那日起,这女子再没有用药,否则脉象不至如此凶险,兵部尚书的眼中便是没有来由的难过,转身欲退时,衣袖却被谁握住。……榻上的女子何时已半睁开一对水瞳,并未说话,只是引颈看她,目光中不言而喻。
兵部尚书清眸中最后一丝微凉这时也化去,微微清润而笑:“我明白,莫想得太多,好好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眼看这女子在那金丝龙纹绣线的衾被中昏昏睡去,唇边才有的一丝笑意也一点点泯去,眼角终有微湿。
立政殿中,一身明黄的皇帝站在空敞的殿中,听到他的脚步声,此刻折身:“她如何?”
“心中郁结,百脉不畅,需要好好调理,臣恳请陛下准臣每日探视她。”兵部尚书低低回道。
皇帝玄瞳中无故一深:“她的症况不好?”
“不是……”兵部尚书犹豫片刻,补道:“只是她不是个好病患!”
“她确实不是一个好病人!”窗边的年轻皇帝仿佛想起些什么:“朕准了,你多去看看她对她也是好的!”
杜如晦领旨。立政殿中寂静,却又听眼前的年轻皇帝轻叹一声:“如今她这模样,朕无端想起那时在潼关的险象,当时墨辛平要朕立誓,允诺她五年相守,朕当初只为他爱女心切,但后来雍州之变后,事态迥出,朕实则并不能好好遵守当时约定,如今五年之期早过,此刻回想起来心中常有另一份忧仲不安,墨辛平并非是那样刻意为之的一个人!”
兵部尚书闻言,方才站直的背梁无端又是一颤,思忖了极久,才缓缓道:“此事,殿下过虑!”
“果真只是朕多想……那便好!”年轻的皇帝抬眸,黑瞳中些许恢复平静:“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你与她关系不算寻常,有一件事朕想听听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