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如今才能将她留在宫中,个中的缘由你不是不知道!”年轻的皇帝嗟叹一声:“她既是墨辛平的女儿,便算是你的侄女,朕想让她重归墨姓,以你兵部尚书的名义送她入宫,便可免却悠悠众人之口,它日,她若真要后位,朕可给她!”
兵部尚书眼中波澜不觉就此迭起,揖首道:“其实陛下心中明白,这并非她真心所要,然,何故为之?长孙氏为陛下鞠躬尽瘁,陛下若行此举,必至人心颓败!”
年轻的皇帝无奈而笑:“朕如何不知,她自以为算的透彻,朕偏不允她,不能如她的意!”面色微凉:“她在朕身边五年,所求过朕的事,其实朕究竟都是一一亏负了,她独为自身所求的这件事,朕不想再负她,予她一个正式名分,也是要断了她最后的托辞!”
兵部尚书一时躬身更低:“其实陛下——一切尚无落定,微臣斗胆,此刻言及此事委实太早!”话一说完,眼角却是微有濡湿,胸口百般纠结,一抬头,竟看见皇帝的眼神也是奇异,片刻缓缓的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于是低身而出,目中余光见年轻的皇帝穿过珠帘,走向龙榻前,徐徐坐下,半晌,伸手,抚上那女子右臂上盘结的那道疤痕,梦呓般而出:“你所说的不错,现在谈这些是早了些,只是她留着这些伤痕,究竟是要提醒朕曾做过的那件事,还是要提醒她自己再不可原谅朕?”
兵部尚书眼中不由得更凉,足下的脚步更快,须臾消失在了这立政殿外。
那满头的雪发,触在他的手心中便有芒刺般的痛,合衣躺在她的身侧,皇帝冰凉的手指拨开女子颈间衣料,李福在帘外禀报:“陛下,秦琼将军和尉迟将军已守在殿外!”
“今夜便放他们回去休息吧,他们如今守了朕这两个月也该累了……”年轻的皇帝俯视着面前女子酣睡的容颜,低道。
帘外的人隐隐往帘内一望,匍身退去,临走,吹灭了所有的烛火,只剩下远远一盏烛灯唯独低低的烧。
殿内安静,帘内,他伸手,握住了那女子的指尖。
天光微亮,指尖微动,仿佛隐隐有一双手始终握紧,齐王妃猛然从梦中惊醒。——自那件事后,她自问何曾还有可能睡的如此深沉?
此刻幡然坐起,只觉双肩冰凉,竟只着贴身亵衣,震惊之下鼻翼中嗅到一股奇异药香……当手指徐徐抚过身上那一道道蜿蜒的伤痕,只觉上面薄薄的一层药膏。
帘外此时有人影晃过:“姑娘醒了,老奴命人来伺候姑娘!”
她微侧头,看着龙榻边一个翡翠小瓶,模糊记忆中那温凉手指抚上肌肤,眼眶微湿。——只是她留着这些伤痕,究竟是要提醒朕,还是要提醒她自己再不可原谅朕?
那人既这番问她,却不知她也想问他,这般待她,究竟是提醒她杨珪媚如今尚占着六儿的这个身体,却没有了六儿当年的心思,还是在提醒她,纵然相错,那错的日子却已然再不多!
宫女内监鱼贯而入,有人为她整理衣襟……她默默看着宫女将一件明黄亵衣从她身下取出。“陛下见姑娘睡的正好,不想惊扰姑娘,遂褪衣起身!”李福在一边瞧见她眉宇间怔仲。
齐王妃不由得再度愣住,片刻闭目,疲倦说道:“福总管,你让她们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李福一挥手,人刹那走的干净:“姑娘是该想一想,老奴从陛下三岁的时候就伺候在他身边,陛下对姑娘的心,世间怕是独一无二,再没有的!”那老人不无感慨道。
那杨珪媚却道:“正因他的好,我心中此际才会更怕!”
微仰头,那微薄窗棂间,谁家孩童的稚脸扑面而来。“娘,娘……”她伸手只是想拥住自己的孩子,拥住的确是一团清冷的空气……眸子中的泪皆滚滚跌落在手中那件他的衣上,瞬间将那明黄的颜色湮成黯淡……
日轮高挂,当一个俊朗身影匆匆走回立政殿,立政殿的龙榻上却早已人影空空。
“姑娘已回流云宫!”李福在珠帘外禀道。
皇帝缓缓点头,坐上榻边,手指触上一处冰凉,探手取过确是自己早间遗下的亵衣,那一道道湮湿的痕迹,如昨夜入目的那女子身上一道道的伤痕。
皇帝手中不觉攒紧,青筋毕现,站起。
“皇上……”李福脸上有慌。
李世民忽侧头望向这么多年来一直守在自己身边的老人,硬朗俊颜露出数月来难得有笑容:“她尚肯为我落泪,朕不生气,摆驾太极殿,传谏议大夫魏征来见朕!”
武德九年十一月,李世民诏令中书省发出数十条细务,付于台省官员宣示天下,严格执行。
细务重申轻徭薄赋,与民安息,重施均田之法,劝课农桑,并奖励婚嫁,多育人口,招募流民安居。盛开科举,选贤任能,委任责成,明定职分。使百官各有其事,各负其责。改革旧弊、严定考课之法。一应去奢省费,兴修水利、疏浚河渠,设置义仓,以备凶年。并大兴音乐。修定礼仪,尊儒崇经,以孔、孟之道教化人心。
武德九年十二月,经朝官商议之后,定新皇年号为“贞观”。
临近岁末,天气似乎特别寒冷,早先的一场雪尚未化去,天空又纷纷扬扬落下一片。
流云宫外,东儿将一盅滚烫的茶水泼在外间积雪上,须臾便结成了冰,杜小东咂咂舌头,赶紧缩回了身子。殿内四周因垂有厚帐重帏,挡住了凛冽寒气,更兼炉中银丝炭一烧,暖气氲散,温和如春,东儿只着了单衫在炉边泡茶。
寂静的空气中,偶尔传来竹枝被折断的声音:“这场雪再下去可不得了!”杜小东咕哝道。
窗前刺绣的女子不觉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笑:“也是,这雪再下下去,东儿怕是要闷死了!”
被她一语道破,杜小东有些不好意思,嗔道:“姐姐又笑话我!”
齐王妃放下手中针线,打量着面前半大不小的儿郎,杜小东若跟在杜如晦身边读书习字,再练习些骑射,纵然身上有缺陷,也不失为在这世上好好活了一遭,又何苦要同她一起守在这清冷宫中:“东儿,过几天,姐姐便让杜先生带你出宫,可好?”
杜小东手中端着的空茶杯咕咚一声失手滚落在地上:“姐姐你不要东儿了?”少年脸色慌乱。
“不是……”杨珪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跟这孩子解释,又不能伤了这孩子,“东儿也要上学堂,习些武艺,将来才有出息,出人头地!”
杜小东紧绷的脸色这才一松:“我不要做什么英雄,更不要有什么出息,东儿看到过那么多这样的人,他们即使拥有了很多,却未必真的快乐,东儿只想陪在姐姐和杜先生的身边!”说罢嘻嘻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牙齿。
“东儿!”齐王妃心中无故一伤。
“怕是先生来了!”杜小东下刻支起耳朵,齐王妃从窗前站起,漫漫雪皑中,果有木屐之声压雪而来。那男子,她昨日已密密嘱咐了他几次,那人自己也是同意的,谁知今日仍是冒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