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长剑翼翼而抖,抖的不是那把剑,而是那握剑的手。那个驰骋沙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年轻元帅此刻望向自己父亲的眼中竟会有无助挣扎。
李渊的心在接触他那双漆黑的夜一般的眼睛时,一刹那也是软了下去。
他毕竟是他的儿子,而他也老了,一个老人的心或许总会软一些。
他要杀那女子,曾然因为她的存在是他诸子之间迟早的一个祸端,她的话也实实在在的冒犯了他,但不可否认那女子并未说错,当初一己私心,他是确实希望李世民能继承大统。
他相信这个儿子的能耐,必能将李唐创成一个辉煌盛世。
但天意总是如此弄人,当天下渐次安定,当建成位居太子之位弥久,当他注意到这个儿子原本安静的心变得蠢蠢欲动,他的心反而默默的淡了。
淡的何其纠结,无奈。
只可惜这眼前的儿子却不能体会他的苦心,或者,即使是懂了,他也是再不肯去懂。
箭在弦,不得不发。
而他这个父亲,也不得不亲手打压这个一手培养,曾令自己倍感骄傲的儿子。
“日前,颉利可汗遣使臣入京,他有一掌上明珠阿史那燕,美丽无双,个性豪迈、英姿煞爽,与你恰是龙姿凤配,朕已允诺这门婚事,欲将她赐予你为侧妃。”李渊眼中有安慰之意,是确确实实想安抚自己的这个儿子。
李世民的瞳仁微抬,望向自己的父亲,眼中最后一丝希冀也被自身无边的黑吞没,薄唇微动,那眼中曾有的无辜化作冷冽,就此俯身:“儿臣谢过父皇!”说罢,冷冷按剑转身。
“二郎,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唐的从此安宁,你要体会为父的一片苦心!”李渊在他身后道。
眼眸低沉,李世民薄唇边一抹笑意虚无:“儿臣明白!”却没有回头再面对自己的父亲。
已没有回头之路。
一步踏出太极宫,天际黑压压如幕,那高悬的红灯笼一盏盏刺碎黑眸。
就在这座宫廷中,兄弟的反目,父亲的恩绝,还有那女子的离开,一切的一切,于无声中被褫夺……四周暗黑如墓,他临风而行,反而笑出声来。
——声音嘶哑,如被扼在喉咙。
武德八年六月,继齐王大婚半月之后,秦王李世民迎突厥公主阿史那燕为侧妃。
武德八年七月,秦王自请出屯蒲州以备突厥。
十一月,圣上加秦王世民为中书令。齐王元吉为侍中。
武德八年岁末,长安城迎来第一场雪,铺天盖地,肆虐京畿,一时之间,家家闭户,路上行人罕绝。
齐王府同样笼罩在长安这第一场的漫长雪意中,四顾而去,一片茫茫,这旧年将收,新年甫始的些许日子,仿佛是比往年更寒冷了几分。
屋内燃着麟和香,气息清淡。齐王妃一人独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便是扑天的雪片凌风而入,打上面颊,冷冽如刀,短襦下,腹部高高隆起,行动已是艰难,然明日便是除夕之夜。
民间百姓举家团圆之日,皇家也会在宫中设家宴,以庆祥和。
屋门轻推,一个女子身着宫装推门而入,眼见到她一人痴痴站在窗边,忙寻了件雪色貂裘替她围在肩上,嗔道:“姐姐就算不疼惜自个,也该为腹中的皇孙着想!”
“小渔!”齐王妃回身,望着那张脸上的嗔怨。不觉低眉而笑:“觉得气闷了些,不知道小渔会搬出如此大道理来。”
“姐姐还笑!”杜小渔不免皱眉埋怨道。“娘!”一个三岁小孩这刻从她身后转出,此刻指着齐王妃隆起的肚子,眼睛眨巴水水道:“娘娘的肚子里装的是我的小弟弟?”
杜小渔立时伸手拍掉小孩的手指:“不得对王妃无礼,吓着小王爷怎么办!”
三岁的李承业被她脸上神色吓住,瘪嘴欲哭。
“小渔,你吓到业儿了!”齐王妃忙伸手,将李承业引到身边,从桌上捡了糕点哄他,承业却怯怯的望向自己的母亲。
“娘娘叫你吃,你就吃吧!”小渔从齐王妃手中接过糕点递给承业,承业这才接了,坐到了一边。
齐王妃稍后拉着杜小渔在桌边坐下,含笑打量着当初离山村那个腼腆不安,总是一个人静静独自的少女——当年她不告而别,谁知再相遇竟会在齐王府,且身为李元吉的侍妾,已为李元吉生下一子,梁郡王李承业。
而李元吉在未娶她时,尚有另一子渔阳王李承鸾。
“小渔,竟不知道你当日是被元吉带走,杜先生那时将周边的村子几度寻遍,只怕你是出了什么意外!”齐王妃喃喃感慨道,眉目间自有往日的一段思绪。
杜小渔原本被她看的不好意思,一张圆润的脸上泛起红晕,听到这刻她如此说出,眼神却微微黯淡了些,起身道:“除夕在即,府里还有些事要忙,妹妹不得功夫陪姐姐,姐姐如今身子重,晚些妹妹再来看你!”
“如此,辛苦你了!”齐王妃便伸手握住那双丰圆玉润的手,歉疚道。
如今,这偌大的齐王府,都是这女子一手在打点,王府内的人都知道,齐王殿下虽然娶了正妃,却绝少在王妃屋内过夜。若非王妃怀上身孕,几疑为失宠于齐王殿下。
不管身份荣显,一个不被自己丈夫喜爱的女子总是难免惹人同情,更何况这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一时长安城内流言四起,而齐王妃也绝少过问王府的事,至大婚后,竟再没有踏出自己的院子半步。
杜小渔身影已然在门口,片刻目光流转,复又回头问道:“明日就是除夕,姐姐还有二月待产,是否决定好了进宫与否?”
闻言,齐王妃眼中一颤,许久,默默点了点头。
杜小渔眼中不觉掠过一丝涩意,却迅速换上笑容道:“那妹妹这就去安排妥当!”
齐王妃在她身后,于她微微一笑。
杜小渔走后,这室内重归安静,她侧卧在榻上,执书而看,片刻间只觉口中干渴,自起身去桌边倒水,手中执了白玉壶才要倒,猛的一次悸痛从胸口传来,一径流过百穴四体,痛的几欲脱口喊出,却被她生生压下,然,手中的玉壶却跌在了地上,茶水四溢流散。
她扶着榻沿,身子一时绵软。
许久,慢慢俯身去收拾那碎瓷片,蓦地指尖刺痛,一滴血红沁出,在白皙指尖湮散,她望着那血迹浑然呆住。
虽则有熏花草,然一月中,这样的痛竟然已不是第一次了!——一只颀长有力的手恰在这时将她苍白的指尖拾起,低唇,轻啜她伤口,温暖的包裹她的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