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低叹一声,伸手拍上他肩膀:“秀宁难得与她投缘,即便你不曾托,我自也会找到她!”他此刻伸指……西北望,无数山峦隔断,李世民顺着柴绍的指尖望去,柴绍的指尖更指向那那层层山峦之外。
“陈琳一死,我们安置在宫里的人都相继渺无声息的消失,节节打通之后,才找到最后将她送出宫外的内侍。”
“陛下要一个人死岂非很容易,何须大费周章,但他要一个人不被你我察觉的活在一处,于这长安城中,却并不算是件容易的事!”柴绍低低叹道:“——如今感业寺里恰就有这样的一个人!”
秦王手边的玉雕栏杆“啪”的一声被捏断成两截,遽然转身。
“二哥!”柴绍在他身后喊道。
“二哥此去之前,务必要想清楚,以你目前的状况不可与陛下再起任何一点冲突!”
夜幕中,秦王骤然停步。
柴绍走过廊阶,与他并肩而立:“我们都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存了怎样的安排?或许下一次,老天不可能再这么眷顾她!”柴绍低道:“至少,目前她性命无忧,殿下,我们不妨静观其变!”
暗夜中,李世民的黑瞳短暂凝固,忽的爆发出异样的光芒:“是!我们都不敢奢望可能会有下次!”
立春后,渭河里的大片冰层开始溶化,岸边青草发出绿芽,冬眠蛰居的虫儿慢慢在洞中苏醒,发出啾鸣之声。
落日西斜,将一片金芒洒向长安西北那片苍翠欲滴的山林,也将那处掩藏在皇家禁苑内的寺庙显露无疑,青檐白墙,檐铃低咽,九段台阶深藏在绿树浓荫下,每段九九八十一阶,从山脚处顺山势蜿蜒至山顶。
喻示佛家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方可脱离红尘诸难。
夕阳中,一青衣女尼手执青帚,正逐级扫台,恰暮鼓时分,天气依然寒冽,猛烈山风将她袍袖吹涨如鼓翅蝴蝶,似顷刻间就要绽翅坠落阶旁深谷去。……偶一抬头,露出娇好容颜,玉颈东南望,同样是满眼的深翠,却似乎望见了不寻常的它处风景,秀眉间隐了深深的苦难。
另有一个小尼姑坐在树下休息,此刻双手支颐,眸子不时的打量她,张嘴露出一口雪白牙齿:“明尘姐姐,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李唐开国伊始,这皇家寺庙安置的都是前朝遗妃,但这法号明尘的女子按年纪来说,却只可能是唐宫里的废妃,不可能是前朝的妃子,只是这明尘自剃度之后便绝少说话,小尼姑虽然和她同住一室,却也打听不到什么,此时随口一说,也不过是无聊打发时间。
明尘执帚的手就此微微一滞,随即又拨动,柔声道:“天色将暗,迟去了主持又要骂了!”
明影吐吐舌头,忙从地上跳起,与她一道拾级而上:“明尘姐姐,你长的这般好看,皇上为什么不要你了?”
明尘面上一愣,随即含糊道:“怕是触怒了他!”
“姐姐为何要触怒他?”明影更纳罕道:“不是说宫里的女人都是想尽办法投皇上所好,怎会有触怒了皇上的意思?”
明尘一时失怔,徐徐望向那轮半沉在青峰间的红日:“君恩寡淡,福祸难料!且都是前生的事了,师父既赐名尘,便是前世如尘,再不可记起!”微垂目,望见那入目浓黑绿意,美丽眸子中终究难掩苍凉。
明影听着,脸上却露出另种希冀神色,嘟嘴道:“明影自懂事就是在这青灯古佛的感业寺中,从无踏足过外面一步……只是依稀听人说过长安城的繁华!”
明尘秀唇不觉微动:“外间虽好,却未必真是如你所想象的那般好!”望清明影眼中的不信,噤口,只是携了她的手一道回寺,心中更明白,这皇家禁囿,虽被遗忘在帝都之外,但数里之内,看守重重,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明影的这个想法无饬于异想天开。
夜静时,她执笔伏案誊写般若经,灯下,一手小楷如兰花幽绝,另一边,明影臂下枕着经书,脑袋靠在一边,却已不觉中酣然入睡。
明尘不觉微摇头,含笑抽过她手间经书,细心录写,等一切收尾,窗外月光当头,洒的窗内凌凌一片皎白,她站起,扶窗而立,举头望月,青衣长袖被窗外风一次次掠起。
一手伸向虚空处,只觉掌心空飘飘,竟不知此生,尚还为什么而活着?
这又是一年匆匆到头,明尘……这个陌生的佛法世界中的另一个名字,依附在这尊被岁月磨砺的躯体上,却让她无端想起龙门石窟中那些面颐丰满,神情睿智,整个姿态给人以静穆慈祥之感的佛陀弟子。
一只雪般素白的手于是缓缓抚上自己的顶心,人世的千根烦恼丝剃去后,为何触手却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冰冷不堪,仿佛是花枝被斫断了根基,再无存活的可能!
庭外蕙兰雅香,这夜半深时却有人小步迈入:“明尘,主持唤你过去抄经!”
深夜传唤,平淡的眸底却连一丝讶异也无,低头,默默的仍是跟了过去,两人的脚步声相继从庭边消失,窗棂下,明影揉揉朦胧眼睛,这时却抬起了头。
感业寺的主持原是前朝隋宫的宫人,平时鲜有训诫,此刻明尘站在她一人独用的院内,主持的屋内却漆黑一片,明尘转身,身后那人也赫然正走开。
“师姐!”她出声喊道。
“主持在等你,只吩咐你一人进去!”感业寺的师姐说罢便低头匆匆离开了。
明尘望着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再回头望着这黑漆漆的院子,四面山风肆虐,呼啸充斥身周,却念及平生再无东西可被掳夺,唇角勾出淡淡苦笑,遂挪开了步子,转过檐角,却见穿堂风一阵猛似一阵的从身前刮起,直刮的她青衣飞扬。
万籁俱寂,只闻寺外的松涛连壑而响,她怔仲片刻,正欲退回,屋后角落处,一扇乌凄凄的小门忽然吱呀一声被风开出一道缝,这般的夜中,便是惊天裂地之声……风影摇乱出,那缝外也似隐约有人形。
明尘一双美丽瞳中不免浮起戒色。
许久后,那角门却只是随着那时大时小的风吱呀开阖,那人形也不过是疑似松影。
她便鼓足勇气往前走去,月下,素手微抬,角门在指下推往一边,山风猛然灌入……她眼光乱处,一个高影已倾身迫下,未及她发出一声,手刀已然落在她项上。
她当即无声无息跌落在那人怀中,人事不省。
黑衣如墨,角门外隐在暗处的人此刻俯首看向怀中的人……依然眉眼熟悉,只是愈发的消瘦,青衣下纤腰不及盈握。
拳毛騧的四蹄原都包上了厚厚的毡布,男子眉角如往日般的蹙起,将这女子打横抱起,一路走向树下的坐骑,携着她,择路向那更深的山野深处驰去。
松风依旧。
那轮头顶的月,在天空之上,在云层之间,隐而现,现而又隐……默默看尽世间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