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王子带动着怀中的那个女子,一步一个刀影,寒光如织,她一头雪发凌飞乱舞如魔,隔断他的视线,到后来那一步,他只凭心神所引引刀而出,挥泄胸臆中那顷刻奔腾欲出的激流……
杜小东被逼在这陵园一角,只觉得杀意入胸,胆裂心寒。
一声惊呼,长刀脱手而出,“嘣”的直插入雪地一尺……雪地中的女子面色惨白,一头冷汗,身子摇摇欲坠,终于扶地痛声哭出。
那突厥的可汗就漠然的站在一边,默默任那女子在风雪中哭出最后的离散聚合。“突利,当日你说过的话,可曾还记得……”
她道:“如今我既是他的妻,你还有胆敢带我离开吗?”
那样一场风雪中,仿佛是肆虐了整个处在当中的那些人,突厥王子在风雪中的眸子忽然的就冷的不寒而栗!
贞观四年三月.四夷君长请唐帝李世民为天可汗,帝都一连数日笙歌夜舞,举国同庆。
子更时分,立政殿内,青铜鎏金炉中细微跳跃的火焰闪出扑朔迷离的光亮,隐约中散出冷香,在这空旷的大殿中迁延曲折,醉归而回的皇帝一身便服合衣訇然倒在玉榻上。
这场长夜之饮直达四更,如今那双望向长窗外的雪亮的黑瞳中不无倦意,李福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不经意的看到了远处流云宫那露出的一角竹林,不由得低低的叹了口气。
皇帝终于不再约束那女子的行踪,而那女子一日日的奔波往来宫中与杜如晦的府邸之间,似乎,也就此将这个皇帝遗忘在了身后……这种古怪的对仗,别说他李福这辈子从未见过,怕是有史以来,也没见过哪个皇帝的史册曾有记载。
李世民若对那女子还存情义,为何再不临幸流云宫?而那女子若对皇帝还有心,却不知道她如此行径终将那份情悄然转成了伤。
“杜如晦病势如何?”榻上的皇帝终是问出。
“回陛下,老奴听说杜先生已将夫人孩子送回离山村,怕这几日就要返归……”李福小心翼翼的回道。他以为皇帝还会多问一句,哪知李世民侧过身,面向里隅,再没有出声,似已沉沉睡去。
李福遂将一件雪衾小心盖在皇帝的身上,悄悄的退了出去,再过一个时辰,又该是上朝的时间。
立政殿外,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向流云宫走去。
但是流云宫的宫门却是紧阖的,他等了半天也没有丝毫动静,问过宫廷门禁,那女子和杜小东竟是彻夜未回,这一回,连李福这样慈祥的老人家也有了恼意,怫然离开了延嘉门。
三月天色微暖,院中的梅树落花如幕,从枝头倾泻人间,竟带着无限依依,直若点点离人的泪。
齐王妃执着药碗穿堂而来,再一次看到杜如晦仍站在梅树下,一身衫衣上沾染无数白花,若不知为谁穿戴的孝:“怎么又站在风口了?”她不无嗔怪。
他往时照拂,她如今一并还给他。
杜如晦闻声转头望向来人,眉眼中却已有笑意,伸手从廊下拾起外氅,却是披到来人的肩头,细细的于她颌下结好系绳,才端过齐王妃手中的药碗。
——这药,是愈来愈苦了,他皱眉,蓦地唇畔一丝绵柔,却是那女子将一粒果饯送至他的口中。
“每日来这边,不怕陛下怪罪么?”右仆射含笑问出,目光清润落在身前。
那女子接过他手中的药碗,裙踞折回内庭:“先生是知道的,我如今只得这样做,他若明白,最好,若不明白,陛下终至有一日会明白!”走的匆匆,却留下那个孤瘦的人独自在梅树下再度陷入沉思。
眼前是落花擦过鬓边的滋味,是,他是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做的,原一切都无可挽回,青衫百步,人声尽灭,但婆娑一生,原是为了这样的结局,为了这样的结局吗?
既是如此,当初何必相见?
痴妄了这半生,仍是这般结局,又何必!
然则这一句,仿佛更该是问着自己,他不觉黯然笑出。
片刻后,那女子从内室抱着琴出来,蓦然见杜如晦坐在石桌边,唇边却是墨黑一片:“六儿,突利带来的北域黑茶果然与中原的口味大相径庭!”一向干净整洁的青衣男子的胸襟,衣襟上都染了大片的黑。
那桌上原本有两杯水,一杯是她刚给他沏的突利从顺州带来的长白山中产的黑茶,而另一边尚未倒去的,是杜如晦晨间方练完字却尚没有收拾去的洗笔水。
而今,那个世间聪慧无双的男子正手握着那杯洗笔水,于她款款而笑,乌黑的唇,乌黑的齿,只一双眼睛,依旧清润的注视着面前的方寸。
她抱着独幽琴,泪水堪堪溢过眼眶,却硬生生的忍住,放下琴,仍去打了水,蹲在男子的膝边,捉住他的手,拿走那杯“茶”,仔细的洗净他的手,擦干他唇角的污渍……
清爽无垢,从来来如清风,去譬朝露,绝不会被尘世风尘所羁的男子,方是她记忆中的杜如晦,她不容许任何的不洁污上那样的男子眉目。
杜如晦始终泰然自若的眸子,此刻才微微颤起,唇边却清静平和如常,一动不动,默默的任由那个女子收拾净自己……杜小东在杜府的檐廊下一角默默的注视这边院子中的一切。
“东儿,不要哭”,那女子温暖的手稍后拭干已是少年郎的杜小东眼眶中的泪水:“不管用什么法子,你尽快将小渔找回来,再派个人捎信给杜夫人,让她务必早些赶来!……”
杜小东隐忍的泪水因她这后一句的话又喷薄涌出,泉水般流过她白皙消瘦尚留在他眼角边的指端,强自点了点头往外走去。
独幽琴,玉指压弦,雪白袍子垂泄而下,若一泊春水。浮阳若金,透过梅影婆娑,映着树下静坐男子安详的侧脸。
她抚琴,他侧耳倾听。
她的琴音如今空淡平稳,如长久被封冻的原上拂过的一缕暖风终破解了冰封模样,草色本无。如海潮扑天的肆虐后,那终于缓缓露出的原本的沙砾面目……十年过去后,多少世事变迁,一指流沙,苍老了岁月。
而琴声中,他的记忆停留在那个离山的村落,他刚掀起这个女子的红帕……老天曾然将她带近自己的身边,也曾然几乎圆满了他的梦,但始终差了那么一点点,毫厘之差,差至生死。
——但他,终究终其一生都一直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妻。且,并不要她的知晓。
愿意一生守护的妻:“六儿……”早些日子已不能视物的清眸中有缥缈的温润,望着身前。
琴声骤停,他不能辨别她的方向。
那女子就站在他的身后,簌簌的落花落了她一身,也落上他的肩头。
她的手指拈去那朵落在他肩上的白梅,六瓣花伞,冰质玉心,一朝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先生是傻子,他们都说你智慧世上无双,我却说先生是天下顶顶的傻子……”她握住他温凉的手指,抚上自己的面颊,顺着自己的眉,一点点滑过眼眶,鼻翼,脸颊,落在肩颈……
她让他最后记得她。
忘川河畔,三生石前,于花开暖阳时,心底会有这琴音拂过,于魂魄消散时,他会留存在她的记忆中。纵然,她并没有开口对他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