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皇后记得,皇帝没有再说下去,皇帝的那对玄瞳仍在自己的面前三尺之外,里面现出的痛苦,无奈,甚至是,绝望。
而她面前的女子却已经站起,一步步向这昭阳殿外走去,那身形便像三月将凋的梨花,她见也是尤怜,即便那样多的宫廷尔虞我诈,见识过那样一双双阴暗角落中醉心谋划的眼睛,然这女子的那一对眸子,为何时至今日仍能干净,干净的让她也会在这一刻忽然心如刀割。
所以,那个男子,最终选定的人,还是她。—— 不见得是要她的美貌,而是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那样一副全身相托的剔透心思,惶惶天日下,已是少可遇,不可求,她长孙无垢是女子,尚且瞬时动容,更何况这世间的煌煌男子。
但,既然连自己的兄弟都能血肉相残,大唐的皇帝,以他那样的阅历,那样的心性,这一回是否也过于太天真了些?
而他,或许是真的忘记他是谁了!而若有一日,若那一日总会到来,这样一个男子……望清那飞霜流雪般的银发已将消失在昭阳殿的殿门处,她突兀开口,“你预备瞒他到何时……你为所有人留下了后路,独他没有!”
飞雪倾进昭阳殿的前殿檐下,点点飞絮乱湿往日齐王妃杨珪媚的衣袂。
这深宫的浸冷,毒寒无比。“如今既然连本宫都已知晓,以皇帝的心思,若他真要明白,你又岂能真瞒他到今日?……只是他以不世之姿,偶然遇到一个这世上果然最傻的女人,一场错乱,便也只得如世俗之人掏心掏肺的愿陪你一路演戏到如今,只是这戏若终有一刻要落幕,你又将至他于何地!”
齐王妃的神智终于开始模糊,凄凉转身:“你已经知道?”
看着面前女子那瞬间落魄失魂的眸子,大唐皇后更缓缓的笑了,“纵然他已经入戏太深,但是他是我长孙无垢的天……”
所以,如果这个天某日塌陷了一块,她仍愿意做远古的神族来弥补那一处缺漏。
——这本是何其恐怖的一件事情,那个帝王却兀自不能知!
“所谓成者,便是踩着所有人的尸体,去抚触太阳的光芒——可是如今他所处的那个地方,也许太过孤冷,所以他选择了你!”
“世人皆以他勇进,自为秦王时便不愿天策府屈曲于人之下,却不知他心性之重,若非如此,岂能为几个死魂经年所扰,岂能还为活着的你作到如此境地,他对你自是情义深重,然更有那一段过往,他是要将欠下当时一些人的疚都偿给了你!”
“六儿,你可曾想过,也许……那一段过往,既是他想深深摒弃的,却又同时是他最后想勉力试图挽回的,试问一个断了过往的人,如何真正算活着!”
“——所以是这一点上,我终究输给了你!”
四周实在太静,再没人开口说话。齐王妃后来回头,两眼望着面前的大唐国的皇后,她从未有过用那样的眼神看她,这样不能回头的眼神。……后来缓缓继续朝着昭阳殿外走去,走路的姿势极慢,仿佛再走一步都是错,都是无能为力走下去……
——那把故公主李秀宁的镂丝弯弓安静的坠在一片凌乱中,被它的主人遗忘的弃在了身后。
无边的黑暗之所。“陛下为世间男子?”凤冠就此颤栗着诧异望向面前相扶持多年的丈夫:“陛下怕是真的……疯了!”皇后的眼神蓦地訇然一刻淡去,俄而却是薄薄一笑,拂了袖子,折身,走出天牢,走出这处黑暗之所。
皇帝在她身后很远的影子没有动弹。
很久,很久,她终将这一生都等成了烟烬,再无回头的可能。
人声俱无后的昭阳殿,别样安静。举案齐眉,琴瑟相谐,龙凤祥和……长孙皇后不觉伸手抚上身前镜台上烫金的游龙金凤,那镜台之下,也不知多少年前世间哪个蠢笨女子寂寥落下几笔,云纹雪笺上,有娟秀的四行字迹: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帝王身侧伤多情,这落笔女子岂非和世上任何一个蠢笨的女子又有何两样,她又何曾高明了许多——贤德,贤德,云纹雪笺沾上火苗,尚不知十指被火焚烧的痛……鸾镜中冷漠的女子便是肃襟端坐。
是,那男子是一国之君,能得她为后,是他之幸;
而她是一国之母,能得他为夫,亦是她之幸。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大唐的皇后不觉肃襟端坐,看着那本正在编纂中的女则封首上的这八个字,忽然对着鸾镜中的那个女子无声的笑了……
“姑娘她带着杜小东出宫去了海陵郡王墓……”许久后,李福小心回来禀报:“老奴已派了侍卫在后面跟着。”
仍身在立政殿殿外长阶上的皇帝临风披雪,面目忽终有葬色:“到了这一刻,她愿意找的那个人,原来还是元吉……”玄瞳一淡,转身,浸入风雪,独自往御花园行的远了,也不许人在后面跟着。
“陛下……”内侍遥遥望着,迫不得已追上几步。
皇帝却已转过太液池,去的愈发远了,身影溶进四面风雪中。
风雪连天,于一片白茫中骤然听见身后马蹄催紧,斜插而上,挡住她去势,黑衣的来人未着雪氅,任雪水浸透黑色发辫,淌过鹰般冷鸷的眸子。
银鞭于雪地上一击,雪龙顿起,将身侧的马蹄堪堪惊住:“你这急急的要赶去哪儿?”熟悉的调侃声掠出亡国突厥可汗的口中。
“去看故人。” 马上的齐王妃无故笑出,依稀觉得眼前人突然的出现当真奇怪:“你不在顺州,怎的又跑来长安作甚?”
“同你一般,来长安看一个故人,顺便取他的人头祭奠我的父汗和母妃!”黑衣男子郎朗一笑:“既是相逢,不如让我送你一程!”银鞭又起,却是轻击上她的坐骑,马儿吃痛,撒蹄往风雪深处更疾驰而去。
那女子的侧脸一直有笑维持着,直到跪倒在很久前已死去夫君的墓前,她脸颊一直有笑……笑容如被刀刻。
隔断视野的雪帘中,遥遥的两座坟冢。
一个孤影,拜祭了自己的亡夫,这女子却又缓缓走到另一座坟冢的面前,看着上面那个遥远的名字。“你说,我这一生终究是错付了,可最终错的人,却是你!”她道。
“我何幸之有,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她脸颊上依旧有枯萎的春花般的笑容,忽遥遥的,径自对雪地中默立的突厥可汗喊出:“突利,可否借你的刀一用!”
突厥人的刀不像中原般刀身钝长厚重,突厥人的刀短巧精致,吹发可断,阿史那什钵苾看着这个中原女子拿着他那柄突厥人的宝刀在乱雪中左一刀,右一刀的砍出,毫无章法可言,如一柄绝世精刃落进一个樵山砍柴粗人的手中。
地上的一片雪白,忽的就被翻出藏在底下的漆黑污垢,再无处可藏,那女子一刀刀的挥出,濒死挣扎一般,偏嘴边就始终挂着那个诡谲的笑容。
刀鞘脱手,她手上余力业已耗尽,蓦地一个身影欺近,那柄离指而去的刀重回到她指间,手上力道加重,另一只骨节苍劲硕长的掌扣上她瘦削的指,银刀指天刺出,直入长空,阿史那什钵苾左手控住女子腰身,足尖抵地,带着她飞离坚地,于半空中踢出几脚,长刀横空劈出,势如惊鸿急电,刀风过处,几处檐梁咔嚓断裂,屋脊半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