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有腾龙图案的丝帛卷。展开,熟悉的清瘦的字迹,一如那个清瘦的青衣男子,拥有了它,她这个本该死的死囚就可以离开这帝国看守最严密的天牢。……杜小渔的手忽没来由的抖的如寒蝉。
执着盖有皇帝玉玺的赦书,牢卒立时上来解开了她全身的锁链,将她推出了囚室,往天牢的出口方向通道上带去……在一次次的推搡中,杜小渔死灰般的眼睛忽然再度看回那个仍留在那间血腥肮脏的囚室内的女子……
那女子始终依身在那间阴冷的囚室的木栅上,一动不动,仿佛已被钉死在当地。
一步之后就是通向天牢之外,这个周身伤痕累累的离山村少女忽然踉跄返身跑回去:“我知道谢小棠不是可信的人,但是我始终没想过要阻止她!”她忽的遥遥哭喊出:“所以,姐姐,你和杜先生,还是都看错了我!”
一夜之间,皇帝亲自从天牢接回了当年的齐王妃,却又不知因何缘故将这个他深深眷恋着的女子囚禁回了那个充满无数诡谲的流云宫,严令她一步都不许踏出。
流言纷起宫墙之间。
两个流云宫,一双姐妹,同样跌宕起伏的人生,不知是遭人羡,还是引人恨。
贞观四年二月,李靖破突厥颉利可汗于阴山。
当朝堂民间都在为此大肆庆贺时,天牢中却有一个小宫女突然自缢身亡了。这本不是件特别的事,但这个小宫女原本来自昭阳殿,小皇子夭折时,她就在流云宫。
这一个消息,顷刻间震荡了整个宫廷。
甚至有人传出这小宫女受不住刑讯,最终招认了一切,而当时在场的,便只有三人,大唐的皇帝李世民,还有他的皇后,长孙无垢,大内总管李福。
然,得知真相的大唐皇帝李世民并没有任何动作,而这个看似平静的宫廷中忽然弥漫起森冷的杀意。
流言愈烈,传至民间便是宫闱之斗,而昭阳殿,始终沉默。
“陛下,不好了,姑娘她应邀……去了昭阳殿!”李福这个深谙宫廷礼仪的老奴这回破天荒的不合规矩闯进立政殿,皇帝于窗边挥墨的手嘎然而止,大滩的墨凝在笔端,遽然坠落在洒金的兰花笺上……模糊上面笔作游龙般的行草。
原有的一腔心事喷薄宣泄未尽,那女子如今却又出事了——骤然掷下手中狼毫,身形微侧,往立政殿走出几步后,高拔的身影忽突然停步。
“陛下……”李福慌忙抬头道。
皇帝这时转过的身形,那对玄色的瞳仁忽在一刻间,较之往常似更深了许多:“李福,若这一切事,她总有一日会知道……”
风中传来檐马的钝响,“若总有这一日,让皇后告诉她,会不会比朕亲口告诉她要好一些?”
暮寒处,寒鸦振翅穿越这一年大概的最后一场薄雪,成为远空数点稀墨。
——清雪飞飘,昭阳殿的阶上积了薄薄的雪霁,殿内银丝碳暖成馥郁,只着秋衫的长孙皇后凝神书案前,一纸书成只用片刻时间,自己看那几个字却用了数段的时光。
自己的笔迹,她却只觉那字陌生的模糊,寂然的大殿,却被宫女的一声惊呼顿时掀开如油锅中滚落了几滴水,凤冠下的雪颜平静,微微侧身,瞳孔冷不丁的对上一抹银白。
负箭壶荷弓而来的女子——一把银白的弓,原是平阳公主的故物,原来穆皇后唯一的嫡女李秀宁将这柄弓赠予了她。
“你还是听到了风声?”她不觉蹙眉,问道。
“是!”那女子回道,安静走到她的面前。
“坐!”皇后却是一笑,邀道。
那女子便应声坐下,那柄弓握的指节发白,目光微转,落在长孙皇后正在手书的一张白笺上。
“那日在天牢,陛下对我道,“他是一国之君,能得我为后,是他之幸”,皇后的那双眼睛缓缓移开,看向昭阳殿内金柱上那金碧辉煌的腾龙。
“这一切与我又有何关!”那握紧手中弓箭的女子不觉低低开口,“终归,我的孩子去的无辜!”
“与你无关?”那凤冠下的容颜也已动容,却忽然冷冷笑出。
“无垢,共枕十年,贴肉半生,曾如你刚才所说,这一世最设身处地为我的人,一直都是你!我李世民以一国之君,能得你为后,是我之幸,是这大唐之幸,朕以皇帝之心待你,是以绝不敢有丝毫不敬懈怠!”
“皇帝说着这一些话的时候,面目痛苦而无奈——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皇后不觉痛楚的阖上双目,“你却说,与你无关?”
她面前的齐王妃一身白衣如缟素,为子服丧,面目却安静忽如被冻住,没有一丝神情。
皇后的那双眼睛不觉缓缓再度睁开:“谢小棠本不姓谢,她也不是长安人……”她一分分看清了面前女子眼神中那段顷刻起的迷离:“此女是洛阳人,她本姓莫,虽则她连一个字都不可能说出口,因为皇帝不能让她说话,他不想你再记起洛阳的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他不想再让你记起和海陵王有关的任何一件事!”
“但你我大概都能猜的出,曾经发生过什么……即便皇帝不许再提此事,宁肯让我长孙无垢来替你担当流言!” 凤冠下的玉颜忽有些惨白,却不失往常仪态,平静对上齐王妃的眼睛。
是,十年前的业障!……那时候那个男子尚是李唐的秦王,洛阳已被他攻破,谢小棠是洛阳人,她不姓谢,她姓莫……
“所以,如今,你仍要说与你无关?”那凤冠下的容颜也已动容,却轻而冷的笑出。“皇帝自然知道杀了谢小棠的后果,他第一个要面对的人恰恰也是你,但他原是这个天下的主宰,你永远不该忘记他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是……我不该忘记……”齐王妃忽然粲然笑出。“他从来不是一个普通人!”
这一冬,立政殿的那树梅花已开的将尽,皇帝的身形立在那一片梅影之中,久久停滞,孑然。 一身紫衣迎上,就在殿门口倾头跪下:“陛下,臣有事要启。”
皇帝的心绪不似往常平静,抬眸,这刻,看住身前跪着的平阳公主的驸马:“你说!”
“当年离山脚下,臣救下杨妃时,有医者曾对臣说过一番话,虽则年岁久远,但既然事关她,臣这几年总是犹疑,或许这事,还是让陛下早作知道才好!”华州刺史柴绍上前道,“若是空穴来风,也省却无端一场担忧!”
“你说!”皇帝开口。
“那医者道:“……”
——曾经。有一刹那,皇帝的眼神蓦地愣住,愣的忽将这一刻就此成了永生的不能回头。
“这世上,原有些事,没有谁对谁错……这个梦若不肯醒,何尝还能去怪别人!一切,不过咎由自取罢了!”
心中突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麻麻的疼。
——是,这一句,既是对面前的女人而言,更何尝,不是对她自己所说。
“而这个女人,至蠢,至痴,至拗,陷朕多少恨事,却是朕要以男子之肩,始终护她安然的一个人,朕为世间男子,于自己有誓,玄武门之后,再不许任何人可伤她!……这一点,无垢,你若能明白,最好,若不能明白,朕有一处只得亏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