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那浓墨般的药汁泼上男子的手,渗过他青筋显露的手背,滴到地上白石。
“先生这样作践自己,只会让身边的人难过,杜如晦何其智慧的人,怎么也会有一遭落入迷沌!”她浅浅寂冷笑出,对上他一双眼中的海样深碎。
一如往日般温暖的笑意终于艰难展出:“既是如此,先生喝就是!”他微抬头,苦涩的药汁流过那细的喉颈——若面前的女子连她的苦难都不肯再让他一同分担,那么他——遂她所愿。
“先生想念离山村吗?”接过这男子手中递回的空荡荡的药碗,齐王妃不觉又浅淡问出。……离山,泾水,烟雾缭绕的村庄,为生计奔劳却有着最朴素容颜的离山村村民,她看着眼前人那清水一般的眼瞳中漾过的波纹。
“先生如今既已是清闲之身,不如回那里去吧……”她说出替他的打算,然后看着他不出所料的怔仲后,徐徐转目,望着她的眼瞳,如她所预想的缓慢摇了摇头。
她一时痛苦,她竟明了他至如斯。
“我不能丢下她!”右仆射目光垂视着她,目中的无可奈何。
他口中的她是杜小渔,她知道。
世上纵有一些事明知是错,却不得不为之,杜小渔尚有的一线可能还在他手上。但她却是害死李唐皇子的元凶,而他一朝看错,便毁了眼前站着的另一个女人活着时候的最后一丝希冀……
然后——他看着齐王妃双手展开的那道空白圣旨怔住,并在最快的时间内明白她的意思,竟没有欣喜神色,人已慢慢跌坐在这梅树下的冷凳上。
头顶,一树白梅苍白的空洞。
身前,雪发的女子一脸讳莫如深,树下,青袍男子的脸如冰雪霜白。
“你已经想清楚了?”他问。
“是。先生带着小渔回离山村,陛下那,有我!”那女子缓缓走近梅下,屈膝在男子的膝前,仰头望着这个依赖了多少年的人:“先生,带着小渔离开长安,当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杜如晦看着跪在身边的女子,看着那双眼中哀然熟悉的恳求,忽然苦笑:“先生走了,你怎么办?”那样一种眼中的难过,便是刻骨哀伤。
时至今日,他和她都知道路将到尽头,然他,如何能弃下她不顾!
“先生本是看透世事的人,也知聚散皆有缘,如今为何还要执迷不醒,既然来日不多,而我也还有想去的地方”,女子唇边有笑:“我这一生最快乐的记忆都留在了洛阳,有生之年,叶落归根,最愿意归去的也还是——洛阳!”
“洛阳?”男子失神,不妨她说的如此直白,怵目。——她记忆最深刻的那段日子,注定是没有他的身影的。“那陛下呢?”
“六儿,若有来生,你怕是不肯让我们再遇见你了……”男子忽喃喃道,手指反捏住她的指尖,竟有捏裂般的疼,“若有来生,你必不会再肯来长安,再不肯认得我们!”他忽然寥落的叹出一口气,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女子,看的透骨冰凉。
她也在看着他,目光亮的如开弓后不能回头的那最后一箭,他的这一问,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个答案,永远都只有她自己知道。
纤白的手指握住他冷削的手指,将那纸空白的谕旨放入他的手心,她看着杜如晦低头,颓然站起,往书房走去,那样一道萧然背影,终如她幼时怀中始终捧着的那只柳绿萝亲手给她做的没有生命的布偶,终是被丢在了身后时光的碎幕中。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从不停留的时光流里,而她,终有一日注定是要离去……杜如晦看着这女子步履匆匆的踏出杜府的那道门,如一场风般的突然来临,又如一场风一般的去意匆匆。
她甚至再没有回头——抬头,白花硕硕,累累积于铅铁色的枝干上,一花却飘过他苍凉眸子,过早的凋零过他的生命。
依稀,那何处传来的乐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男子与孤梅形影相吊,眼瞳穿越千山万水,不知定格在何处记忆中,那枚凋零的梅瓣穿过他的肩头,独自飘向更深远,更孤寥的长安远空……
——若一生记忆,原只为了作证了当时那一刻!
天牢。最阴冷的尽头,最斑驳的寒光。冰冷的石室内,寒光的镣铐锁住瘦小女子的手足,稍微的一动,便是叮当的响,牵动全身肌肉的颤痛。
这大唐帝国监禁最严密的囚牢,对于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囚,依稀仿佛是怕她仍会插翅而逃似的。
但是若真要逃,真的给她机会走出这里,她又能走往哪里?
有个女子曾问过她,小渔,这余生,你又会去往哪里?——而到了最后,她的一生还是要在那个男子的眼中死去,连那个女子,也再救不得。
昏暗的走道中,已有一盏宫灯引路而来,裙衣蠕动,一路带起哀声无数,一声声如地狱中渴望救赎的怨魂,可是他们不知道,这宫灯引来的人,本身也已踏在黄泉路上,如何再能引渡他们?
白裙在这间囚室前停住,一双冷凉如水的眸子穿过这片密实的栅栏,看向乱草中半依靠在铁墙上的女子:苍白如死的肤色,破碎的衣料凌乱的覆在胸前,光裸的肌肤冻成青碧,上面一处处的鞭痕,血污成紫黑。
她见过那个帝王的狠绝,如今,是对一个弱女子,对一个杀害他子嗣的女人——
“你来了!”空洞深凹的眼窝中没有一丝光亮,却似乎早已预料她的到来,链锁叮当作响,那片栅栏后忽然一片响动,有人艰难侧过头,乱发遮眼下的面目中这时嘶哑说出。
她说第一个你字的时候,那个人尚在囚室外,当她说来的时候,那女子已走进这腌臜的室内,蹲在她的面前,伸手拨开她结成簇的脏发,看着她的眼睛……一直看,看的她杜小渔那双冷漠干涸的眸子也猛然涌出泪花来。
白色的裙衣,那本是为皇子李明所服的丧衣,为了那个在襁褓中活的不到一盏茶时间的小婴儿。——如今,那雪白的裙踞染上这牢里的血渍和乌尘黑泥。
“我一直不喜欢你……我们原本在那个村子里平静的生活,但是我知道杜先生心里有你,所以我假装也很喜欢你,到后来你来了齐王府,我知道王爷心里有你,所以我仍假装很喜欢你,可是为什么,这样好的两个人,一个都留不住你,有多妒忌你,就有多恨你,若有可能,我真愿自己的双目是瞎的!”杜小渔忽徐徐苦笑着看向那双和自己一般死灰色的美丽眸子。
“后来,你说那件事——你会去做!你自然知道什么能真正伤的了李世民,可是小渔后来才想明白,你要伤的那个人,却是你宁愿伤了自己性命也不肯去伤他的,所以你骗自己骗了这么久,难道到今日还不肯醒么?”杜小渔瞅着那女子呵呵一笑:“所以小渔想,也许真到了我需要帮一帮姐姐你的时候了!”
那个依靠在栅栏上的齐王妃盯着往时离山村的少女很久,久的眼中干涸连眨一眨都有血的腥味……后来从袖中掏出那一纸圣旨摸索着塞进眼前那双结满血痂的手:“随先生回离山去吧……在我后悔之前,你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