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十二月末,年关将近,右仆射杜如晦以疾去职。
宫中一眼望去人人缟素,过目处白绢灵蟠布置,李唐的第二任皇帝李世民辍朝三日,却以一种异常仓促的方式将夭子随葬在九嵕山尚未开建的昭陵南麓。
皇子墓穴完成,距离他大限后的地宫不足五十米。
小皇子死的离奇,虽则宫中已有因流言而被杖毙之人,但传言反而愈发泛滥,民间甚至私下流传,皇帝杀兄霸占弟媳,始有这个报应。
而对于那位以乱伦之身而泽被皇恩的齐王妃,虽不免有人同情其失子之痛,却更不乏其罪有应得的感慨。
毕竟,这是个不忠不贞的女子。
长安繁华市井。
原本靠窗而坐,执杯而饮的黑衣男子猛的站起,一道寒光如电,面前的桌子应声被斫断,满酒楼的议论纷纷骤停,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这个有鹰一般冷毒目光的男子身上。
片刻间,人声鼎沸,方才还流言四飞的这家酒楼中已人踪全无,店掌柜缩在柜台下眼睁睁的看着这个黑衣外族之人满身酒气的走出酒楼——蓦地眼前一花,落进怀中的竟是一锭十两的赔金。
大漠的鹰笛横泄苍廖清音,一曲终了,那个周身裹在雪白狐裘中的女子惘若未闻,见他走近,只是动了动眼神。
“我带你离开这里!”黑衣蓦地低头,在女子的耳边说道。
雪发之下的雪颜没有丝毫表情,她维持这个神情已有一个午后。
“你这蠢女人,你知不知道这长安城的人如今都是怎么议论你的!”陡然暴躁的愤怒依旧没有引起那女子的注意:“留在这个人的身边,你当真没有一点后悔过么,事到如今?”阿史那什钵苾忽然低低说道。
声音不大,那女子却终有了感应,极慢的似在时光流中回转过头,目光沉沦:“突利,你让我再想想……”
阿史那什钵苾望着那张清冽的容颜,看清那上面冰雪一般的冷艳。
黄昏的一月,天降大雪,一个人影走上太极宫的殿阶。
李世民从御驾上望着那个正向他走来的女子,她的脚步很缓,步子很轻,走到他的身边用了极长的时间,如攀临一座再不能企及的峰顶,皇帝面上却没有一丝神色,眼看着那女子走到身旁,跪倒伏在他的双膝边。
他们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说话。
——仿佛也再无话可说。
更多的时候,他就这样拥着她,一直静坐到天明,看着窗角的月亮从西边一直移到东天,如此,送走贞观三年的岁尾,迎来新的一年。
李靖率骁骑夜袭定襄。李勣出云中.与突厥战于白道。北境捷报频传,已过而立的皇帝瞳子深处的哀恸减却些许,轻抚着膝上那头雪一般的长发,拂过她柔软温润的额际。
“我想去天牢看看杜小渔!”女子将他宽厚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之上,在他身前忽然说道。
他以为她对他会有怨,却不曾料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杜如晦引咎,这几日病情益重,纵然是鬼夫子最引以为傲的爱徒,心病却也是不能自医。——而她,终究是放不下那个男子——
“等过几日,朕再让李福带你去!”皇帝漆黑的瞳子忽有她再不能看见的怒意。
他承认,纵然他没有立刻杀杜小渔也是存了杜如晦的情分。
然,即便在母胎中便已不足,难逃折损厄运,但若没有那一剂淡竹叶根,或许,那孩子最后一个残的笑容,作为他的生身之人,他的父皇不致最后错过!
——皇帝的手脉无来由的一刻揪紧,更一分。
“陛下稍后是否就会立刻下旨杀了小渔?”仿佛听清他的此刻心声,那女子忽然抬头。
她面目上忽然露出奇异惨寞的笑容:“陛下——能不能将小渔交给我!”
皇帝的目光深凉的垂下时,望住身边的女子——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的离开,终使这个刚步入中年的皇帝的心突然变的疑窦,不安——
有一种毒,以为柔软无害,自何时却忽如一根嵌入血肉的丝线,一分分崩离的模糊,那份疼痛,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应该有话对我说!”那女子握住他那只掌控李唐万顷山河,也掌控了另一个女子性命的手:“她欠下我的,不能这样一死就算了!”
“果真——只是如此?”李世民望着面前的女子,许久,去抚她发间的那枚玳瑁簪子。
深夜,凌霄阁,她站在长窗边。
朔风寒冽。雪绵如絮。
立政殿的烛火明亮,夜深时分,那个明黄的人影负手同样在窗边站了一炷香后,终于离开。——两扇窗,两双瞳,隔着一个庭院的树影深深,她在暗处看明处的他,他天颜之上的点墨挣扎她看的清澈通透。
而他在明处看暗处的凌霄阁,看到的只是一团梦魇一般的黑,他望不见她。——什么都望不见了……心中却另有一丝久溺在一片汪洋中始可挣扎而出的感觉,那种感觉让皇帝的心曾一度猛的跌至谷底,然最后却似乎是松出了一口气。
“李福,去安仁殿!”皇帝犹豫了很久。
——安仁殿住的是阴妃。一年前,她刚给他生下齐王李佑。
须发皆白的李福望了一眼与立政殿一廊之隔的凌霄阁,皇帝将那女子迁到这个他只要一抬脚就能走到的地方,现在却要舍近求远去另一个妃子处,这帝王此刻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而皇帝已当先走出立政殿,李福看着他匆匆的样子,竟似在逃避一些东西。
那扇窗边,当皇帝的身影终于消失时,凌霄阁的那扇窗子也轻轻的掩合,微薄夜光中,齐王妃的颊边似有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的双手更紧得握住了手中的物事——那是皇帝给她的,一纸圣旨,盖有他的御玺,上面却空白无一字。
长夜漫漫,这一夜她竟睡的出奇的安稳,日光中醒来,对镜梳理一头苍发,手指勾勒发丝缠绕,侧头望向窗外安仁殿方向时,这一夜,他也应该睡的安稳吧?
相濡以沫——苍白纤弱的手指伸向那份御旨,如握住另一份最后可能的圆满,她没有再迟疑,一架青布小车在李福的首肯下出宫,没有人知道车里面会是谁。
一路出城却没有直奔杜府,她让东儿沿着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一路向南,折过热闹非凡的长安东市,才复折北,驶向长乐坊的杜宅。
她一路看着这帝都的繁华,繁盛的如一场绮梦般的不真实。……何处是真,何处是假?她骗了自己这么久,想的这么久,或许,真的一切都到了应该想清楚的时候。
一夜北风,梅树下的男子形神皆瘦,弱不胜衣,依稀要被风吹去,他的身旁,那个温顺的侯君集家的女儿端着一碗汤药,无辜的别过头,两双美丽的水眸对望,一个无奈,一个怔仲。
侯采薇将药碗送到她手上,欠了欠身,露出歉意的笑容,径自往里堂走去,依稀,那个叫杜构的孩子正在内室哭闹。
齐王妃缓缓走到右仆射身边,男子知道她的到来,却始终没有回头。
她伸手摊开杜如晦的指尖,杜如晦同样苍白的手指微抖,侯采薇一直端着的那只药碗已经停在他的手心,女子复将他的五指合拢:“先生的这份情,我不会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