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晚托梦给朕,等不及要出来见见他的父皇。”李世民轻声调笑,语意宠溺,将她的脸颊贴近自己的面侧,长久无声,一同看那小湖中开的醉生梦死般的深夏之花。
黄昏时分,女子站在流云宫东殿看着李福和杜小东一次次的遣人进出宫门的门槛,直累的满头汗水淋漓。皇帝突然下旨将立政殿中堆积的奏章尽数搬到流云宫,她原先还不知,见到东侧外殿一阵收拾后,他端然坐在案前省察卷宗,才明白他竟是要在这流云宫中批阅奏折。
摇曳的明烛中,有晶莹的汗珠沁出皇帝额间,那人却低眉敛目,冥思猜想,转而执笔如神,运筹帷幄,身边,内侍靠着轩窗,小心的打着羽扇。
更漏深重,年轻的皇帝依然未觉,只伴着半窗竹影未眠。
若此刻独站在这帝都的上空,宵禁后,是否唯有这里的这一盏灯还亮的透彻?……她心头一阵感慨,眼中满满的心疼,移步走了上去。
额头蓦地一阵凉意,满身的燥热顿时褪去不少,皇帝抬目对上那持着绢巾替他擦拭额间的女子,玄瞳中一暖,薄唇边却有嗔意:“怎的还未睡?”
“睡的醒转,看见这边灯亮着,所以过来看看你!”她的睡意一向极浅,身子愈重,睡的就更少。
“既是如此,你再等一等朕,不多时间!”皇帝低声道,取过手边未披的最后一份奏折。
她点点头,取过内侍手中的羽扇,示意那内侍先下去,自己摇了手腕,凉风微送,却见李世民执着那份折子良久也未见动作:“怎么了?”她无意问出。
皇帝将奏折合上,仍是攥紧在手上:“代州都督张公瑾上言突厥可取之状。”
齐王妃的眼神冷不丁一动,更深的望向身边的男子。——突厥一日不灭,这个男子的心怀便从没有真正安静的一日,渭水不战言和始终是这年轻帝王心上的一根刺,苦心准备了这么久,此番张公瑾一纸上书便是那燎原的星火。
“陪朕出去走走!”皇帝忽然低声在她耳边道,不待她回应,已经将她从身边扶起,牵了手走出东侧殿,轩窗边,李福守在了檐下,远远的望着,并没有跟过来。
流云殿外,一天星辰,如人不小心失落在天宇中的璀色宝石,于浩茫中发出淡蓝的星光。他与她同坐在小湖中的水榭上,湖风轻送,她仰头,看相隔一河之距的牵牛织女星……片刻将头靠在他的颈肩。
带着凉意的水雾掠过周身,“明日还是搬回立政殿,好么?”她手指拂过他微濡湿的外衫。
皇帝正仰望星空仲思的蹙眉不妨被她打断,线条硬朗的唇翼一动:“怎么?……你不喜欢朕多陪陪你?”
她从他颈边抬头:“陛下是天子,不可太屈尊!”——以天子之尊,偏居在流云宫狭小一隅,若是换做寻常人尚觉得不值,若起因是她,她难辞其咎!
皇帝却稍后薄薄笑出:“丫头,你可知人活短短一世,何事最为重要?”看那女子低下眸子,自己却已开口道出:“人活一世,受拘束太多,所能遂从心意的也就那几件”,他深深叹出一声:“贵为天子也是如此。”
“朕不知为何,竟只有在你身边才能安逸自在,心无旁骛,有时候一脚踏出这流云宫,望着那群跪在朕脚边的臣工,想着要分解他们各自可能怀的心思,如何为朕所用,这一日日过去,朕便觉得如置荆林之中,甚时有些倦意……”他低头看着近在脸侧的那张脸:“朕如今贪图这点自由,如此,你还是要将朕赶出去么?”
身边的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攥住他衣袖的手,李世民微摇头,捉过她放在他膝上的手,意外的感觉一片冰凉,手心在微微的颤抖,讶异问出:“怎的?”
女子的身体便动了动,片刻间抬头,面目笼在星辰的光影中看不清楚,只是一贯温柔的笑容是他熟悉。
“六儿,朕已决意荡平北漠,并将这当成给明儿的诞礼!”他遂又道:“朕要朕的小皇子一出生便是受上天庇佑,让四方都知道他是身受神命,降福于我大唐。如此,即便将来他虽非以长子之尊登临大宝也不会招致流议!”
近在咫尺,女子的脸上再一次无法掩饰的震愕,双手比先前更冰冷,更不能抑制的颤出。
“明字,日月同辉,朕要将世上这最好的一切都给他,因——他是朕和你的儿子!”皇帝的黑瞳中有令天上星辰都黯淡而去的豪情雄焰:“你可放心,朕必会将他养育成比朕更英明的一代君主!”
齐王妃忽的阖了眼,只觉得周身风声鹤唳,星宇坠落,冷不防徒然伸臂拥住这个男子,脸上却满是恐惧。
夜风忽急,波心荡,星辰散乱湖心。湖边林中蓦地飞起一行夜鸟,摇曳枝叶中,恍惚有许多的暗影一次次的穿梭在暗沉沉的林荫中。
皇帝叹了口气,伸臂回拥紧了她,片刻后忽然暴喝一声:“谁在那里!”声如金裂。
脑海中纷乱错综被突来的厉声驱赶的四处溃散,她顺着他骤然冷厉的目光望去,漫天星斗下,却是杜小渔刚刚从流云宫的檐下光影中走出,手上正端着送来给她的汤药,此刻不知所措的对上皇帝勃然的怒意。
天色未见晓,尚未从皇帝的一声轰雷般的质问声中回过神来,杜小渔默默的走回自己屋内,坐在榻上,手指不经意的就触到一块柔软的异乎寻常的布料,据说大食国的工匠们费一年的时间才能织成这样的一匹布料。
这——本是太上皇李渊赐给自己尚未出世的皇孙的。
“等有一日,小渔有了杜先生的骨肉,自会用上……”那女子当时的笑容如此的明媚,就像空气中清竹的味道一般蔓延过来感染着她,但是那女子却不知道,至成婚之日后,杜如晦就再没有踏入过她的房门半步。
微抬头,透过锦屏之后,谢小棠的榻上竟也是空无一人,那个自踏入流云宫就不苟言笑,即便笑的时候也如同水中月影般不真实的小女孩又去了哪里?
这说大不大的流云宫,说多不多的几个人,却是个个讳莫如深,藏了未知的底子。
齐王妃,她喉间忽然冒出这个名字,如一尾挣扎着想浮出水面的鱼,想吸到肺腑间第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她竟不知第一个想到的人竟会是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