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更添几日淫雨霏霏,昭阳殿的白阶上落满残花,污浊在沟壑般扭曲的雨水中。——抬头,风声隐约,树影于半空中乱枝摇败。纵是千般不愿,这一天还是一步步的走到了自己跟前,于风雨中踏前一步,遥望流云宫一阕檐角,那个女子,终于有了他的帝嗣。
满身风雨。置身风雨。
这风雨中心的,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以及他身后的那悬于天宇间的可控生杀的至高权力。
“小棠,明日,你就去流云宫吧……”玉指于风中伸出,接住天地之泪,握紧,那泪瞳之水便从她指缝中泻出。
她忽然想起两年前的六月初四。
大批的官兵蜂拥如黑色的潮水围困住秦王府,兵荒马乱中,她仗剑守在房门口,他的丈夫此刻正在玄武门与命运一决生死,而她要守护着身后屋内惊恐哭泣的承乾和李泰……
无论是握的紧,还是握的不紧,不会属于她的,始终是不会属于她。
有一刻,蓦地回身,空旷冷寂的昭阳殿中,却见襁褓之中才半岁的皇子李治呀呀出声,无知无觉的在空中挥舞着自己的小手,世事无知般的干净……
凤冠之下的眸色便忽深了深。
——昭阳殿的重檐下,珠线般垂落的雨练中,这一刻谢小棠的眼神却是惊惧的,她瞪着那黝黯的夜色,仿佛无边的夜色中终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突然伸出来死死的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贞观三年四月,当那道和昭阳殿的宏伟不能同日而语的流云宫的静门缓缓的开出一道缝,谢小棠又看见了那张恍惚是熟悉的脸庞。
这女子岂非真是受了上天的眷顾,华年飞度,她却还能保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世事磨难,却蔓延不上那张几经烟火的容颜,时光是忘了她的存在,还是将她单单定格在了静止之中?
只是这女子原本平坦如原野的小腹却已有了微微的凸起,这个引来后宫一片流言之声的源头,这个让昭阳殿中另一个女人如置针毡的缘由。
倾天下之爱,以那高高在上的男子的睿智,怎会不知恩泽太深,面前的这纤弱身躯是否能受的住?还是,原本,那个帝王已沉陷在自己的爱恋中无法自拔?
及至忘乎所以?忘却了这深暗的皇御中那流于暗处的永无停息的血渍!
但无论如何,她谢小棠已提着包袱站在了流云宫的宫门口,而那体态微臃的女子也正对着自己露出那并不陌生的幽幽笑容,温和唤她:“小棠!”
谢小棠踏进流云宫的门时,立时见到了另一个本不该存在在这里的女人,一身蓝服,安静的像一个影子,却在她微怔时接过她手中简单的行李,默默的转身向着宫内走去。
“小渔……”身边的女子这时低低喊了她一声。
于是谢小棠马上知道了这个女人是谁,杜如晦的侍妾——那个同样在宫中被议论过无数次的女子,先从齐王,后又嫁给了尚书,这样的命,也终不算凉薄!
“小棠,若是不愿意,我还请皇后娘娘将你诏回昭阳殿”,面前的女孩是如此的娇小,眼中多少不安,陌生,迷离,齐王妃于是劝慰道。
长孙无垢一番好意,她无从拒绝。统领后宫,整治六院,原本是帝王身边那个女子的职责,而这一点,长孙无垢一向做的贤德,为人称颂。
谢小棠眼中的渺茫略收,重新落在眼前女子的身上,长成后她原先圆圆的脸颊如今已是一张俊俏的瓜子脸,此刻笑吟吟的上前扶住了这女子的手腕:“外面风大,姐姐不该受冷!”遂扶着她回宫内。
一路蜿蜒的青绿色缓缓走过,遮天席地。
这样的颜色一点点的加深,忽然便蜂拥如黑色的潮水围困她而来……她一刀刺中一个人的胸膛,那人的血就从空中喷出,洒了她一脸一身,那种滚烫火烧火燎般的感觉,至今如跗骨之蛆在身上蠕动,让她有抑制不住的想要痛哭呕吐的欲望!
但那不是唯一的记忆,她的痛苦绵延在更深更远的地方,用尽一生之力都无法挥去,而这一段记忆,却本是和此时身边的人是共有的,只是这个出自洛阳的女子,大概终究是已忘的一干二净了!
傍晚的时候,谢小棠见到了传说中的那个叫杜如晦的男子。
那个男人有一张清隽并不算出奇的脸,但没有一个词能形容这个男子给人的感觉,那种给人的妥帖的安稳……所以当谢小棠再次面对杜小渔的时候,就分不清眼中的是妒忌多一些,还是同情多一些。
短短的目光接触中,杜小渔避过头去,谢小棠还是安然一笑,接过杜如晦新攥的方子,出了流云宫,走向太医局。她知道身后杜如晦涩晦不明的目光正投注在自己的背上,那样一双聪慧的眼神,如一根针扎入她的脊背。
两个月后,她袖中握了这张方子,在一个夜幕黄昏暗笼,寒鸦斜飞入林的时候走进昭阳殿檐下那巨大的阴影中。
“徐太医说,这张方子上一些药材是补血益气的,但有几味稀疏,他只是偶尔见过在残缺医书上有过零散记载,并不知确切用处!”谢小棠跪在冰冷的玉石宫阶上低头回道。
“杜如晦从不对任何人谈及她的病情,最近的处方更是换的频繁,小棠私下问过几个太医都不甚看的明白,但皇上似乎对杜如晦很是信任,并不曾让另外的太医去诊治她!”
底下跪着的人再无声息,昭阳殿中的皇后点了点头,挥手示意谢小棠离开。
于是谢小棠又像一缕游魂一般的飘走了。
整个大殿又开始平静的异常。
殿后,原本一汪轻盈的湖水因为湖上浓稠的绿萍深染成深碧,其间零星散落的或紫红妖娆或皎洁如雪的睡莲安静的俯卧在一片绿意瘆人的浮萍上。
——莲风轻卷,卷起素白的单衣,裙袂紧紧贴身,益发的勾勒出腹部那高高的隆起。
一身明黄静静的走近,将她双肩小心拢在手掌中,她的后脑勺刚够顶住他的下颌,几缕发丝骚动,挠的他喉间微痒,李世民低头间忽奇异的发现那一头经年的雪发,发根处隐有墨黑。
心底不觉有异样的悸动,他的手轻轻的抚过女子高隆的腹部,或许这一切,都归功于她腹中的这个孩子的来临。
“朕的小皇子今日有没有为难你?”语声低沉,但神情欣悦。
她那只及他一半大小的手覆上他宽实厚暖的手掌,半是无奈:“陛下怎知是个小皇子……或许是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