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药汁泛出滚烫苦意,那个在宫外长阶上站了两个时辰的人终于在日暮时分端了这碗药汁进来,清水般的眸子中有望不穿的深藏着的隐忧,那种刻骨的担忧,那兀自低头喜悦的女子会否察觉?
女子的喜色仍藏不住的在眉梢跃动,伸出洁白的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碗,那清矍的人却在收回手的时候略微迟疑。
一个药碗,有一刻两只不同人的手,各执一边。
终有人遽然放手。
女子的眼中略疑,缓缓接过那碗药汁……端至唇边,又看了面前的右仆射一眼,那眼中的微惶最终褪去——
她终是信任他的。
杜如晦转过身去,许久。……他从未知时间会有如此一刻的漫长,漫长的每一秒都似有一根银针插入心户。
然此生,却并不期望再得到这女子的原谅。
“先生——这可是落胎药……”那令人窒息的沉闷中,忽然传来女子低低的声音,如一个封闭闷热的容器中传出的声响回荡在这间殿中,嗡嗡的响,穿透入男子的耳膜。
右仆射下一刻转身,惊痛的眼神撞见那一双安静如深潭的水眸,女子面色微白,脸上却是出奇的平静,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就搁在她手边的几上,一口未动。
他自以为了解她,又怎知她对他的了解并不下于他,却仍道:“听师叔的话,将药喝了。”
“先生……”齐王妃仰头,望着面前的男子,望穿那双清水无波的瞳子:“还是上个月,竟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起初也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但这一月中,这样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她微微苦笑:“连陛下都有所察觉,说我仿佛是越来越贪睡了!”
右仆射的手禁不住的起伏颤栗,走前一步,想落在她肩头的手终是不能落下,面色已凛:“你不要胡思乱想,先生说过,只要有先生在一日,定不会让你出事!”
齐王妃略笑,迎着他徐徐站起。
“师叔,六儿不惧那一日!——六儿这一生虽短,经历的人和事却比其它人十世遇上的都要繁多。无论是幸运,还是不幸,都由不得我选,也由不得我去逃。但若一朝离去,岂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得不放下!……”
——此刻那样一双美丽而苍凉的眸子,盛载了太多无奈。
但杜如晦却是这世上唯一知情的人,所以只得一并分担她这种痛苦。
“我和他若要重新开始何其艰难?……对李唐百姓,他是万众所仰,但对于他和我,中间的那道沟壑永不可能填补!他和我都是明白的,也都是心犹不甘,怕只是开始已成结束……杜先生,若此生我唯一尚能留给他的,也恰是他梦寐想要的,先生为什么不能成全了我呢?”
女子说着话,剔透璀璨的眸子已泛出零星的泪光:“六儿在这世间诸事已毕,唯独放不下的,怕唯有他!”
“时至今日,即便你怀胎十月,也未必能有命将孩子生下,何苦一试……”右仆射的语声如在深渊中挣扎:“况,陛下若是知道你身体已至这等境地,怕万难也不会让你犯这个险。……六儿,你若执意如此,我只能将此事禀报陛下!”
右仆射的脸上没有丝毫退让之色,难有的坚持。
女子不觉低下头去,片刻间尚是喜悦的脸如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色,眸子中的哀惘如一张密不可见的网瞬时将她躯干中的鲜活榨取无疑,很久之后,低低开口:“但凭先生帮不帮,我愿与腹中的孩子一道听凭天命。”
略侧首,笑意如雾中之花:“我已舍弃过不哀,万不会再亲手舍弃我的第二个孩子!”
倔强固执的眼神,绝然的神情,让对面的右仆射预知一切事情的无可挽回,他颓然转身——却并不知去哪里,是去中书省,还是去太极殿告诉李世民这一切?
他的脚步倏忽停在了半空中,那双苍白如雪的手不知何时从身后牵扯住他的衣袖……薄薄的衣袖,轻的被风吹得凌乱而起,却有比空气更为沉重的东西,这样压遍周身——那颗身后的头颅,微急的呼吸掠过后背,耳际,撞上他的面颊,一时火般的灼痛,一时冰般的冷入骨髓。
“好好歇着吧……”就此艰难吐出这几个字,他只觉眼中冷瑟,疾步往外而去,似要逃离,却知那一张天网早在离山村相遇之初便已束缚自身,直到如今……
而那女子目送着这个身影消失在竹林外,知道平生最后一次获得这个孤清男子的允可,始有一丝笑意淌出唇侧,右手缓缓的抚上那尚自平坦的小腹。
薄薄的天光,晓色未明,一整个晚上,身侧的人始终辗转反则。
云影窗纱外一片微光中,男子再次反身,猛然对上一双怜惜的目光这时探来,被褥中伸出的一只纤手已静静抚上他额际,他信手捉住,牢牢扣上胸口:“怎的,吵醒你了?”略低的嗓音中隐了鲜有的惶恐。
水瞳中的怜惜不觉更深,被褥中的另一只手环住了他近在方寸的阔腰,于枕上缓摇臻首。
小心将这女子拥进怀中,却终是怕伤及了她腹中的那个新生命,于是身体只显僵硬,不得已放开她,他低低在她耳边叹了一声:“朕从来不知道原来你有了孩子会有这般麻烦?”唇边淡淡吐出,却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漾过双颊,漫进那双天地都为之动容的深眸。
“陛下已有了众多皇嗣,怎还会有这般生疏模样?”她抚着他指尖上的轻颤。
“不一样,这是你与我的孩子!”他眸中藏着太多无法说出的情愫,仿佛是一叶久在海上的孤舟终于即将驶入自己期待许久的浦湾:“朕答应过你,会给予他朕所能给的一切!”
“历来天子多情,朕却愿将一生之情都给了你,别人的,朕都不愿再给了,如今,你终于有了朕的子嗣……”他轻吁出一口气,似怕自己的不知轻重终会无意伤了她,只是更紧的攥紧了她的手掌。
——一夜无眠,李世民的眼中却是灼亮如郎朗夜空中最耀目的北斗星,有烈焰熊熊的燃起。“六儿,朕觉这等幸运!”以帝王之尊,他对着她露出腼腆笑意。
齐王妃眼角的泪水应他之语迅即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