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静静审视着发生在山河疆域的巨细,果断决策一切隐患的消失,这太极宫中的灯火,不知不觉已陪伴了这个帝王一载之多。
“来了!”高坐的皇帝头也不抬的朗声开口,脊梁高挺,仍是疾疾要将手中一副批复完成。
待的搁笔,那女子已近在身旁,将他手边的凉茶换成滚烫递给他,指尖相触,指头在雪地的寒意尚未消去,他信手抚上她颈项,触手仍是一片冰凉:“李福,备温汤!”
厚帷密密围住,兰汤馥郁,室内水雾氤氲。虽是岁九严寒,褪下衣衫时却并无冷意,在雪中站的太久,领衫处仍是不免飞雨侵袭,宫人已被屏退,水波荡开,冰凉的肌肤为之一暖,却有那种说不清的空虚更无端卷席而来。
那些想要抓住的,却,总会越飞越高,离的更远,更高,穷极一身气力都不能达。偌大的皇城前一回身,纵然面对千万之众,竟都是对面不相识的。
仿佛还有那么多的贪心,然,仔细一点点摊开眼前时,却似乎,都不该再是她可以去有的。她这一生还能抓住的是什么?抑或,这一生她还想抓住些什么?
无尽的臆想如汤池中的涟漪一抹抹的掠远,撞上玉壁,却没有半丝反馈,只引来有一次次更深的空茫,所以当那一身人影走近池边时,她一点未觉。
那人就这样踞在她身后,望着水雾中若隐若现的雪白酮体,却有与她一般飘远思酌的眼神……修长的手指滑过颈肩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水雾薄沾,默默回转的那一双倾国的瞳子中有星空般的寥廓和苍茫,与他对视……
“世民……”齐王妃恍惚薄薄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不知何时已下水,于水中拥住那晶莹柔嫩的身躯,这温热的水竟仍是无法温暖面前的女子么……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垂下黑首,默默的靠在女子的雪肩上轻轻的啃咬。“究竟要拒绝朕到何时?”皇帝凉的声音中不是没有低低的怨意。
最初的震惊褪去,感受到这男子此刻与她一般的无能为力……她拥住他宽阔的肩膀,紧紧,抱住最后一个可以抓牢的人,将脸埋入这个男子深厚的胸膛,“陛下,为何我会这般害怕——仿佛是,这一路已走到了头,再走不下去!”
“若从前的事果真让你如此难以放下……”那样灼热而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飘过,随之而来的是触电般的耳垂处的酥麻,“那便给朕一个孩子……让朕的小皇子替我们去结束那场梦魇!……丫头,好不好?”
孩子,一个新的生命,这是他的选择。
一个像元华一般的童稚生灵,不带有前生罪孽,若能最后陪在这个男子的身侧,或许可以是她最后的选择。
她不觉睁开紧阖的双眼,要看清楚眼前的男人……一般和十年前并无两样的面貌,冷峻坚毅,但眉梢,却已然有了一条淡淡的纹,衬着他目光中的咄咄,似对她无声的控诉。
他待她如何,她怎会不知,而她至这一刻,若不是对他还有贪恋,何以还会在侧,何以还会这般难以回头……世民……轻轻拂开他水中的白色中衣,露出铜色的肌理,红唇娇艳,轻低臻首,吻上他两乳间那片空旷的地方……年轻皇帝的身体一痉,黑眸中有无尽风雨来临的挺直。
黑发在水中袅袅浮起,和着水面飘浮的花瓣,迷乱了眼前……周遭片刻宁静无声。
“六儿……连杜如晦如今都已有了子嗣……”嗤啦的水声破出,急剧的喘息声中,那迸出于他唇边的只字片言。
所以,他本也打算在今日重新要回这个女子,并选择在三日后的守岁之夜宣布对她的册封,他虽不能给她皇后之尊,却能让除长孙无垢之外的天下女子俱跪伏在她的脚边。
但,那女子却拒绝了,连贵妃位她都不要,他真的再不知给她什么,黑发湿漉漉披散在他双肩,水流顺着她眉目滚落。
“不离不弃,死生相依——”那女子静静的从樱唇中吐出,仍是凝望他。
许久,时间如指尖之水滴落池中。
“好!”拥紧靠在胸前的女子,他修长指缝中缠绕她发际一缕缕雪丝,缓缓伸手取过她放在池子边的那一支乌黑剔透的玳瑁簪子,小心郑重的插入她湿漉的发间。
结发簪,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他愿给她,如今她仍愿受,是他之幸。
贞观二年六月,皇子李治诞生,普天同庆,宴五品以上,赐帛有差,赐天下是日生者粟。
九月,侯君集之女侯采薇为右仆射杜如晦诞下长子杜构。
转眼年关将近,十二月,册封薛延陀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
李世民致力从政的第二年,在其精心治理下,四海初见升平,疆域恢复前隋最兴盛时的版图,百废俱兴,李唐王朝隐有与日争辉的蓬勃之势。
林风轻送,信步而来的初为人父的男子益发的清矍,但面庞之上却已沾染一种不一样的气质,那种呵护的轻柔和婉约,如陈年冰封的深雪中清冽流出的缓缓一道春溪之水。
见到那女子打量着自己许久,新迁的右仆射面色微有异样,却是从未见过的一丝局促,被那女子一道收入目中,那女子抬手掩笑,偏过头去再不忍看他尴尬。
“你笑什么?”杜如晦只得微叹一声,无奈明知故问。
“我不曾想过,先生有了子嗣会是这番模样……”女子浅浅笑出,顿顿,眼中飘出异样的神韵:“若是他知道我也有了他的孩子,不知道会不会也和先生一样?”俄而却片刻断然摇头,“他既已有众多帝嗣,怕并不会在乎这多一个少一个的。”
她只顾自己喃喃自语,不妨身边右仆射手中的那茶盏就已跌落,洁白钧窑瓷片碎落一地,一句不能成言,那双错愕的眼中霎时漫过的恐慌却多过喜悦。
他本该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还要师叔帮我!”杨珪媚这刻仰头,莲花般皎洁的脸庞绽出洁白的笑意。——他的痛苦,她明明看的粒粒分清,苍白的几尽无血色的皓腕仍是轻伸,扣住了他瘦冷的腕间,眼神中有让这个男子惧畏的雪亮。
“你已经决定了?”右仆射一贯于朝堂上平妥的语调终于起了崎岖。
“陛下知不知道?”男子艰难问出。
女子摇头:“不妨稍后再告诉他,万一有错,也无需害他空欢喜一场……”说罢低头羞赧,却有藏匿不出的欢喜无言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