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摆过处,那青玉瓶从李福的手中滚落,落在坚硬的黑白云母岩上,瓶身如裂帛般碎开,里面苍白的骨灰灰末一股脑的散了出来…… “陛下!”年迈的李福大呼一声,匍倒用身子护住那一片灰白。
含元殿前穿过的风吹过皇帝的冕袍,也吹起老总管身下那一方灰末如乱絮一般散入天空,四处流散……有一些扑进了皇帝的黑瞳,他圆睁双目,任那细微的粉末一点点磨痛自己的眼睛……灰色的天空,那漫天飞舞的。
——怎会是她的女儿,怎会是那个他只抱过一次的小婴儿。
那个叫不哀的孩子是个迄今已该是五岁的小女孩,她将会是这个大唐国的公主,怎会是这个瓶子中的这片灰烬?
李世民的袖上不知何时黏上一点灰白:“李福,传令上朝!”盛年的皇帝忽然甩下袍袖,将那点灰白从视线中抹去,拂衣转身。
“陛下……您已下旨今日免朝!”李福淌着老泪在皇帝的背影后嗫嚅开口。
“放肆……”背他而立的皇帝口中再次怒喝而出,双肩于风中无故颤栗。
“陛下……”李福跪伏在地。
“传旨,朕要早朝!”皇帝缓缓一个字一个字咬出道。
李勣看着那老总管起身往含元殿而去的仓惶背影……“陛下节哀!”他跪在地上,微仰目,对那个孤高的背影低声道,想要说什么……
许久后,眼幕中,一只袖影在他面前微微晃过,李勣抬头,李世民已面向他,在自己的臣子面前,皇帝屈身,握起了地上的一把灰白…… “世绩,若世间真有因果之说,为什么要报应到一个小小孩子的身上?可见,什么都是假的,假的……”那个睥睨天下的皇帝忽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出。
“陛下,要节哀!”李勣面上动容,已有不忍。
皇帝兀自摇了摇头,起身,攥紧拳头,往含元殿而去,他的身后,那一片的苍白遗落在身后。
李勣忙遣一边的宫人小心收拾,再抬头时,皇帝的身影俨然已不在。
含元殿,在洛阳这十数日的早朝一如既往的开始,结束。风华正盛的皇帝高坐龙椅,睿智而严谨的与他的朝臣处理正发生在他江河十二道上的诸事。
皇帝的右掌一直笼在冕服内,从早朝开始,直至结束,随后一个人默默的来了丽日台,默默的坐了一个下午。
暮光四垂,天际有诡异的紫红一团团的翻涌,一次次的涌入他的瞳仁。晚风吹动那身宽大肃穆的冕服,黑袍映衬西陲暗紫,黑袍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摊掌,那掌上的物事就消散在风中……一粒粒,一末末,飞散过他的宫殿,飞散在他的江山……
皇帝坐着,脸对那夕暮,一张脸笼在日光的光影中,什么都看不分清了。
许久后,他阔步走下丽日台……走了许久,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宫宇前,几杆惨碧的竹叶从宫墙上摇出,一碎碎摇乱这个暮光中的傍晚。
暮色已深,昔年的绿衣宫宫内却一片冷灰黯淡,再飘不出哪怕一点很淡的烛光。
“皇上,奴才这就去通传……”他身后的李福怔了片刻,醒悟道。
“不用!”皇帝却忽低声阻道。
内侍心中一颤——皇帝的眼中流转着太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若有谁泄露今日之事,不用通禀,你即行处置便是!”暮风中,许久后,皇帝张唇。
头发花白的老仆人连连点头:“陛下放心,绝不会有一丝风声传进飞香殿!”
“将这个交给她!”皇帝忽又说道。
李福望了眼皇帝掌心中的物事,嘴唇哆嗦了一下:“陛下可还有话给她?”
李世民望着这个守了他一生的老人,徐久,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面前的这座宫宇。他身后,那一枚冷硬的簪子孤独的躺在大内总管的手中,玳瑁上面最后一丝微薄亮色也消失了……
皇帝转身离去的方向,飞香殿上有一树梨花被风吹过,有一瓣白花隔着长长的窗棂,便落在谁的眉心,那一点点冰凉,仿佛是突然惊醒了榻上白裘中的女子……
“群臣数日急谏,恳请陛下早日回转长安——”杜小东默默伸手,握住了那一张白裘下垂落的一截冰冷的毫无暖意的手腕,他脸上忽有眼泪默默的滴落,一并打湿那截皓腕……
虽则是六月暖意,这白裘裹缚的女子竟全没有一丝生气,这刻徐徐转过的面颊,那一瓣梨花从眉心坠落,滑过唇侧,跌在内侍杜小东的手心:“是,陛下该回去了……”
——回到他本该去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