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下的时候,看到段志玄的刀已入鞘,琼华殿外的侍卫已冲进了这座大殿,王世充的那个女儿忽然扑到自己颈间,如小兽般哭出最后的垂死挣扎……血味弥漫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离宫中。
很久之后,死亡的气息一丝丝的弥漫,冰冷的缠上还留在这里每一个的人的手指,发丝,剖穿他们的肌肤,五脏……
柳墨惜怀抱着那个已然躺在血泊中,已然断了气的以前的大郑宫总管。
此刻,那留在大唐皇帝手中的物事是如此的熟悉,她记得不多时前,她曾将它留在李世民的手中。
刀,从来是杀伐之器。——那样一柄杀人的弯刀,原来她留下它在他的手上,不过是为了让他杀死自己最后一个亲人。
她瞅瞅自己的那双手,忽的笑了,笑的像个从修罗场中走出的魔女,笑的泪落再无痕迹可寻……
再没有看一眼眼前的那个帝王,她怀抱着她的莫叔叔缓缓的向琼华殿外走去,脖颈中簌簌冷凉,数绺苍白断发飘开夜色中……几柄刀刃抵在了她的颈上,刀锋嗜血般轻鸣,她仰望那高处暗宇……
看,连这夜,终于都再不会有明的那一刻了!
天明后的贞观殿,薄光微透,四下笼在一片隐晦中,锦榻之上的皇帝面色微憔苍白,却兀自强自阅览长安送来的加急奏折。
黑瞳中冷漠,那是阳光再也照不到的一片地方,静如死水。
身后的李福欠了几次身,欲言又止。“陛下,如何安置姑娘?”挣扎许久后,内侍总管终是鼓足勇气启奏。
黑瞳中不动声色,仍盯着手中的那份奏折许久,有模糊的光影一次次的掠过那双手,无数次的变化明暗……李福手心捏了一把汗,忽噗通一声跪倒,惶道:“陛下不会真的……”
皇帝似被从遥远的心思中突然惊醒,眼神一颤,醒转,手心的那份奏折已然不知何时被捏的变形,恍惚道:“李福,朕是不是该留下莫青一条性命?”
内侍这才喘出一口气,环顾这往时的琼华殿内,“谋逆之罪,按律理应处死,陛下不罪及九族,已是仁慈!”纵然用清水洗了几遍,仍是洗不去这殿宇中浓浓的血腥味,但是李福不明白,年轻的皇帝为何仍执意要留在这个方淌过血孽的地方。
那个叫莫青的人就死在自己这双脚刚踏过的地方……“谋逆之罪——”皇帝放下折子的手,不觉擎起一支簪子——玳瑁的簪子,簪子已断裂开来,上面隐隐几个字也碎成了几截……
——昨夜,当那女子从这琼华殿一步步迎着冷暗夜风走出去的时候,这样的一枚簪子就从她发间滑落,跌的琉璃粉碎。
皇帝修长的手指就抚过那玳瑁簪子的断痕,一遍遍的抚触,“李福,去派可靠的人到江都,将和静县主接回洛阳……”这样的一句话,皇帝仿佛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既是她的女儿,朕可以封她为朕的和静小公主……”盛年的皇帝这般说着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笑意。
这原是一个永远将被隐藏的不见天日的秘密。——那一场政变昏天暗地,血流成河。但,他终保留了建成和元吉一干女儿的性命,也赎回了他和她之间最后一次的可能。
默默独自将那么毒的一根刺独留在心之最深处,她——应该是一直怨他的,“簪子修好之前,不要来见朕!”他将那枚玳瑁簪子小心的交入眼前这个忠心奴仆的手心。
他没有再去看过那个女子,身处当时之地,终有一些东西,如断翅的蝶翼般跌落在浓重山河之间……此生怕再飞不起来……
贞观殿,临朝前,李福跪在金砖上,他手中的簪子乍一眼看去,修整的如同未曾断折过。
皇帝的黑瞳中有跳跃的细小光芒,手执着那枚簪子,他缓缓走至长窗前,窗子是关着的,他的目光穿透眼前的木格,不知要望见些什么。
“皇上,李勣将军已到乾元门!”李福仍是跪在金砖上,一动不敢动,他的额头有冷汗,大滴的溅落在刻有云纹祥和的金砖上。
面窗而立的皇帝身影一震,回转身的时候,俊朗面孔上有一番纠葛后难得释怀的笑意,算算日子,从江都到洛阳的路程也就是这一两天,或许心情一时大好的缘故,皇帝并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位老奴的异样。
“传旨,今日免朝,命李勣车驾入宫!”皇帝断然命令道,玄瞳中燃着一朵朵灿亮的星簇。
即刻就要见到自己的和静小公主,他情不能禁中便伸手掖了掖整胸前的衣襟……李福的头不觉垂的更低,默默的转身,眼角却有浊黄的泪泫然欲落。
含元殿外,李勣与匆匆而来的大内总管李福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是隐痛,将军下马撩开身后那辆鸾车的幕布,李福俯身将车内一个青玉抱瓶小心托起,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砸落。
两人并身往前走去……远远的含元殿的丹樨之上,一身早朝冕服的皇帝站在高处,目光望见两人身影已有喜色形于面。
“李勣,朕的小公主呢?”未及李勣走近身边,皇帝已脱口问出,黑目中瞬间便有些疑惑。
李福抱着怀中的那个青玉瓶走前一步,又回头望了李勣一眼。李勣也正望着他。
“李勣!”皇帝提高嗓音,斥道。
“皇上……”李福哆哆嗦嗦跪下。
李勣已随同他跪下,抱拳,垂目回道:“为臣护卫不力,请陛下赐罪。……和静小县主自出母体便带病,体质一向羸弱,离开江都不久加剧,为臣已尽力寻访名医,无奈小县主病情还是恶化,七日之前……终于薨了……”李勣的头深深的垂下。
皇帝纳罕的看了自己的良将一眼,似并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陛下,小公主在这里!”李福膝行一步,托起手中的青玉瓶过头:“李将军怕小公主的玉身一路腐坏,已将小公主……已将小公主……”
黑的再没有一丝亮色的瞳仁中钉子般的目光从李勣身上缓缓转至李福的身上,又缓缓的移向那青玉抱瓶,盯了片刻,猛的挥起龙袖:“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