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退没,无边寂冷。
红帩倾斜,黄幔裹地,那一场抵死的缠绵如要博弈生死,摈除那再看不穿,望不清的红尘罪孽。
杨珪媚面上无泪,眼中却有哀默如焚,无端扎人身骨,忽挣出一声道:“若多年之前,你我陌路,是否就不致有今日的一切后果?”语声激烈,痛苦不堪。
男子汗水淋漓的后背无端一僵,眼中却陡然有深裂成渊:“是,你说的不错,若六年之前,你我陌路,也许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侧头,一口啜住落在他肩头的那截指尖,恶恶吮了下去,此等销魂蚀骨,黑瞳中却已深浓如葬:“只是丫头,这六年,于你果真是再不愿提及的后悔不成?”握住她杨柳腰身,将她控入怀下:“到如今,你还想用谁来伤朕!”
“你不愿再记起的从前,朕却珍若性命,朕千辛万苦将你要回在身边,可是如今的你,让朕怎么办?”皇帝忽哀默道:“你要知道,朕一言九鼎,曾经说过的那样的话,都可以让朕万劫不复!六儿,你可曾明白?”
他本是帝王,江山踌躇满志,如何会甘愿担枕于女子藕臂,红唇脂粉?
她目光原本恍惚着看向那张说出这些话的唇,此刻眼神终于惊而惧,忽哀哀望向上空这一片兜头缠缚而下的红帩网,终至灭顶,再无可救,唇边于是幻出另一种倾城幻灭凄凉颜色。
红帐内,那场剑拔弩张的云雨之乱散去,皇帝敞着麦色胸膛半靠在榻案上,头枕着锦靠,依旧有晶莹泛着亮光的汗珠从他厚实的胸口滚落……目光哀恸,侧首,看着那个卧伏在一片红帩中的雪白如花蕊般的身躯。
“红颜白骨,那是我们原本说好的事,六儿,你不能一个人独自反悔,朕不许!”他低沉一声。
伸手,拂去她眼眶中的泪,皇帝独自离榻而去。
那男子走后,终于没有再如往常般回转,她很久后抬起的目光,苍凉扫过这寂冷的大殿,这空旷袭来的冷寒之风,厮缠周身,她忽站起,踉跄的追上几步,鬓发被殿外长风吹乱,遮蔽一双目色。
贞观四年三月,杜如晦卒。唐皇李世民废朝三日,厚葬了这位贞观的股肱功臣。赠司空,徙封莱国公,谥曰成,并手诏为制碑文。
保持其公府的官吏僚佐职位。终始恩遇,未之有焉。
半月后,杜如晦自小养大的孤儿杜小东,侍妾杜小渔扶杜如晦灵柩回离山,而在泾水旁的那个寻常村落里,已怀有数个月身孕的杜夫人侯采薇八个月后又为杜如晦生下了遗腹子杜荷。
三月风光,咸池水盈亮如钻,柳丝轻柔。
望云亭,新晋封为才人的萧采儿正将一粒新剥的水晶葡萄送入皇帝的口中。
双目不离手中书卷,盛年的皇帝不动声色的张嘴,吮上美人娇嫩欲滴的玉指,啜去她指尖的盈绿果肉,萧采儿咯咯一笑,微低头的瞬间有青春得意。
她正年轻,华美的衣饰,妖娆的容颜,轻曼的舞姿,聪慧的应对,李世民会喜欢这样美丽多才的女人本是理所当然。
只是,这人手中的那卷书当真有如此神力,这皇帝凝目聚神,竟是半天都不肯抬头看这个新妆始为博君颜一笑的自己,空负了一张花容月貌,如此的良辰美景……她不得不应景的将笑意一直留在了略僵的脸上。
御花园中的繁盛看的久了,便看的厌倦了,那分毫不动的假山亭台,那岿然不动的侍卫宫女木然,那单调的始终随风舞过的杨柳枝条……萧采儿百无聊赖中,猛的感觉一些异样。
咸池边骤然出现的一团紫色。
那骤然仿佛从天空中坠落到凡尘的那簇紫云,令这繁花似锦却没有丝毫活气的园子陡然鲜活起来……柳风袭过,莲步而来的绝色丽人,紫衣白发,嘴角噙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分开杨柳新色,金缕绣鞋一步步踏上这方浓草,微微低首,停云般跪倒在了望云亭的丹阶下。
明眸一转。
长长的步摇络金流苏在绝美的脸颊边垂落,和着那一头流雪飞霜似的长发……
萧采儿几乎是本能的回头去看身边帝王的神色,果然见那一双黑瞳中的神光幽聚在了一处,久久不曾移开,却在她萧采儿的视线落下时,猛然将目光从那紫衣女子的身上收回,竟欢畅的笑了起来,揽过了自己的腰身,指着那女子问她:“爱卿,你看这是谁来了?”
萧采儿面上一愣,勉强答道:“是……海陵郡王妃!”
丹阶下的女子闻言分毫未动,那绣着天子金线云龙纹的袖子却陡然一冷,萧采儿一时惊惶:“陛下……”不顾礼仪的本能要握住这万乘之尊的龙袖。
皇帝冷冷垂眸,盯着那只妄图攒着自己龙袖的手,萧采儿在那样寒冷的目光中猝然收手,无辜的望向帝王一双黑的再看不见底的黑瞳。
但她并没有错,李世民既然没有给过这女子任何封号,那这个叫杨珪媚的女子自然是……海陵郡王妃。
她并没有错。
但这帝皇的身周却有一股愈来愈寒的冻流,冷冽的她几欲拔腿离开,却只能跪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你是来见朕的?”皇帝已冷冷张口。
“是,臣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丹阶下的女子似并没有察觉到皇帝的不悦,倘然仰头,目光中似看向这个至高无上的人,又似那双清眸中只单单倒影出了青天白云。
“见朕何事?”皇帝不急不慢的拾起桌上金盏,将那里面盛满的醽醁饮尽,似意犹未尽,眼神示意身边的美丽才人又复斟满,一时间,这皇帝的酒瘾意兴不知被何勾起。
“臣妾离家十载,还恳请吾皇赐恩,准予杨珪媚回返洛阳……”紫衣女子颊边有残笑,这时淡淡开口道。
皇帝的酒杯停在了半空中:“朕不许,你这就退下吧!”
干净利落,不留后路。
那女子便望着他,那种目光他如此熟悉:“陛下既已明白,就知道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可以求你……若我只这最后一个心愿,心中从此再不会剩下遗憾!”
她这样的一句话,皇帝便盯着她出神,仿佛要把这个女子看穿了,看融了,许久,望着手中的那个鎏金蟠龙白玉杯盏:“一月后朕巡幸洛阳,朕许你随驾!”
此言一出,不但萧采儿愣住,连那紫衣的女子眸中也已迟疑,望着皇帝的眼眸中却徐徐浸染出苦涩:“陛下……”
“你毋庸多言”,皇帝打断她:“朕这就命张玄素修洛阳宫,一月后,朕同你往洛阳!”
他从座上站起,走下丹阶,伸手欲去扶那紫衣女子,目光原本无意扫过那女子的发间,一张和润俊朗的脸顷刻间重又笼上寒霜,怫然转身,将那女子半委在空中的双手尴尬留在身后。
“臣妾谢过皇上,臣妾告退!”紫衣女子站起,微欠身。等了片刻,皇帝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她便从望云亭离开,却在咸池边折了方向,往大安宫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