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缘于这个叫李世民的男人,这个自己如被他种下根芽痴恋了半生的男人,但他和她的结局就要结束在这座当日的旧城中,他知不知?
清水洒街,万民俯首。
她随着他的臣民跪伏下去,却被那只温暖的手掌握在半空中,漠漠阳光中,满地臣服的首级,她半屈的腰身,目光扫过过芸芸众生相,最后落在皇帝黑海一般的眸子中。
“朕说过,任何人都可以跪我,独你不用!”
他,愿与她共享这他的万里河山。
她起身,站在他的身侧,看着那一片黑压压肃穆跪伏的黎民,看着那座同样臣服于面前这个男子的古城洛阳,看他广袖平展,那群跪伏的臣民松缓出一口气,仍是战战兢兢的立在两道旁。
宽敞的入城大道上,白光耀目。
他一身明黄如金阳照彻那道狭长幽深的古城门道,没有半分犹豫的执着她的手阔步入内……于半途中,她驻足,侧身,仰头望向身边神宇一般的男子,这个自己陪伴了十年之久的男人,从当初那个丰泽玉润的叫文庭远的男子,到如今威仪无双的天之骄子……于时光流里半生缱惓,一生遇他,幸或不幸?
“丫头……”那帝皇宠溺她,一如当初宠溺洛阳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不用再惧怕,你要的,朕都会给你!”
她于是望进他的黑瞳中,在他的眼中获悉讯息,十年兜转,这个叫李世民的男人仍是如此竭力想将那个叫文庭远的男子重带回到她的身边,因着他是如此顾念着洛阳当初的那个六儿,渴望着六儿最后可能的一段笑靥。
她忽然落下泪来。
然则。
那样一份痴妄却绝然不该出现在身为帝王的这个男人身上,在他那副本要流传万古的江山画卷上留下任何一个墨点!……而六儿,也将在面前的这座洛阳城中,于他的面前消失的彻彻底底。
但那独独的一点,会不会崩塌这男子如山般的脊梁?
皇帝看着她,尔后在万众之前,拂袖拭去她眼眶中的泪水……她低低说了一句:“可惜终不能再得。”
她说的太轻,皇帝终于没有听清。
新修葺的宫宇虽然历时仓促,但华庭玉树历历在目,有着当初的熟悉和亲切,随侍远远在十米之外跟从这对男女相携旧游。
绿衣宫外,翠竹深深:“当初朕在这宫外站着,却不知道隔着一墙,你就在里面!”他不无感慨。
若是早先一步,他就不会错失她这么多年,累她半生流离,但若是早先了一步,或许,他也不至于今时今日对她的不能割舍,融入了骨血而不能自拔。
她推开了绿衣宫的宫门,绿径缘人扫,干净整洁,绿荫绵延深处,竹楼碧湖,当年王世充为她娘亲柳绿萝所做的一切,另一个叫李世民的男人也为她一一做遍,此生,她还有何愿未偿,她还有何惧?
“若有来生,陛下还会来洛阳么?”有小女子般的执拗,她靠紧身边的男人,问他。
“朕不信轮回,只信当下,朕只想握住你现世的这一生,丫头……”他在她耳垂边低声呢喃,呼吸滑过她的耳垂:“过往之事譬如朝花露水,朕不能更改之,但往后的日子,朕不会再伤你,而你,也莫再伤朕!”长指挑开她颈上衣料,垂首吻她的锁骨。
漫天星辰倒影入碧湖,芳草萋萋,水波荡漾,星海晃动,夏日初荷枝叶轻摇声如情人窃语。
罗带轻分,云裳暗解。
绿衣宫的那道宫门不知何时已悄然关上。
黑夜如酒,银河如练。
他对她的拥抱,温暖异常,迷醉异常。
然天际愈深,一盏盏飘摇在往日那一座座旧殿中的长灯,便譬如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始终盯住了绿衣宫那一片墨黑的上空……
日出东方,洛阳宫的正门外,内侍总管手持腰牌凛然而出,守门的将士鞠身行礼,并注意到他身后那相依而立的一男一女。男子黑衣飘逸如谪仙,女子素颜白衣美幻如逃离天宫的仙子,两人相对一视,有那样令世人妒忌的默契和倘然。
唐皇李世民亲临洛阳,恩泽文士,广开门庭,这几日,凡自认为有治世之能,创世之才的皆可毛遂自荐,得以一瞻天颜。
洛阳宫外一时人流如潮。
而这对由大总管亲自送出宫门的男女,定是被当今皇上看中的个中翘楚,它日飞黄腾达可待,是以守门的将士客气至极,没有丝毫为难。
出洛阳宫,沿洛河而上,李福手上的汗就没有干过,倒是几步外的那对男女闲笑四顾,举止坦然。
一处货郎摊前,白衣女子买下一副银质面具,爱不离手。
黑衣男子看在眼中,玄瞳若有所思,却并未发一言。
洛阳闹市旖旎自在,没有繁华的规制拘谨,他看她额角渐渐沁出的汗珠,轻摇浓鬓,拉着她上了天心桥。
天心桥,春水溶溶,翠柳如烟,枝枝柔条斜拂水面,缕缕游丝随风飘扬,桥上行人三三两两,含笑往来,忽见到一对英俊男女相携而来,纷纷迎面善意的笑容。
白衣女子后来坐在岸边白石上,微侧首,看向几步外的他。雪白的发丝水般披练下来,几绺已拂到了水面,水风骤来,洛河平静如镜的碧水之中点出万千青墨颤栗,一袭袭弥漫开来……
柳丝翻飞,雪发交织柔绿与风同舞,有远离尘世之外的安详宁静。……他背倚树注视着面前的一切,黑夜一般沉寂的眼中,有繁星万点如水的涟漪掠过。
隔水相望,对面就是乐游园,空气中无处不充斥的花气袭人,薄雾起时,游人渐散,李福肃清闲杂人后低身来报,皇帝点首,内侍离开。
白衣女子的鼻息仍在耳畔均匀起伏,他不无无奈,于郎朗白日中,她也能毫无征兆的熟睡,丢下自己以帝王之尊,却独自一人对着这洛河发了一下午的呆。
但很多年前,文庭远守着当初的六儿,何尝不也是如此场景,温暖而醉人。
微侧身,将她小心揽入怀中,原本积在她眼眶中的泪水忽溢出,流过清丽安静的面容,一抹泪水便落在她手中的那张银质面具上,他的手难以察觉的颤了一下。
他静静的望着熟睡中的她,目光复杂而莫测。
女子在那种不安详的目光中被惊醒,片刻的惊惶,歉意后,素手纤纤,将手中的那张面具戴上他的脸际,只露出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呆呆的看他很久,忽的于洛阳此刻的暮色中真实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