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城每到夜里宵禁,官面上这么向百姓们解释,为了让城中治安更稳定,让百业更加兴旺,让百姓们能吃饱穿暖赶上盛世。当然明眼人心里清楚,官府之所以这么做,主要还是为防止居心叵测之人犯上作乱,趁着浓浓的暮色,在黑色里干着见不着人的勾当,非法集会对抗朝廷,一不小心毁了杨家好不容易建立的基业。
说到底,他杨家篡夺宇文氏的帝业,一口气灭掉了宇文全部的皇室宗亲,杀得长安血流成河,指不定哪天又风水轮流转,子孙又不得已禅让给了别人,遭了因果循环的报应。
每当夜幕降临时,大兴城楼上就会准时响起急促的鼓声,雨点鼓六十四下,人们都要回到家,手中再忙的活计都要放下,夜里任何人赶在外面乱跑,京兆府巡城士兵可以毫无理由地抓起来,万一被当作乱党,敢反抗者就地杖杀。
一到清晨,东城门上响起悠远的钟声,预示着新的一天来临,四门打开,士人、贩夫走卒们才自由地进进出出。
晨钟暮鼓,一日复一日,深深印刻在百姓心中,挥之不去。
当然,与大兴城的夜相比,断金坊却是另一番天地,此地似乎成为了一座不夜城,一处朝廷管不到也不想管的地方。或许一种压抑的环境中生存久了,总会在不经意间爆发出狂放的火苗,断金坊就是许许多多年轻人宣泄一掷千金的地方。
达官显贵、千金公子、市井无赖统统涌进来,它迎合人们放纵的内心,带给人繁华、热闹,也给人带来奢靡、堕落,更有隐藏在黑暗中龌蹉与肮脏。
阴弘智带着婷婷边玩边看,女人似乎天生都爱诳街爱吃零食,小萝莉婷婷身上就开始表现极为明显,刚才吃完又嫌不够,仍大包小包买着,嚷着这也需要,那个也便宜,也不管到底能不能用。
杨胖子都显得十分纳闷,照理说小萝莉出生贫寒,更应该会珍惜钱财的来之不易,应该更节约才对,怎么跟在阴弘智后面才几个时辰,心态就彻底转变了,想来或许正是老天有眼,一个可怜的孩子,上苍觉得不应该对她太不公平,让她跟随了自己,就连心性都转变极快。
杨胖子也懒得理,觉得花点小钱也没什么,毕竟都是那个冤大头赞助的,只是随口嘱咐道,“附近逛逛,别跑远了,一会回客栈见。”
话没讲完,两人穿梭在人群中一会就没见影了。
杨胖子摇了摇头,阴弘智比婷婷还长几岁,怎么心性如此贪玩,估计富贵之家的孩子心智成熟都晚些,比不了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受够人情冷暖早当家。
权当散心,杨胖子沿着坊中热热闹闹人潮涌动的街市走了小半个时辰。
“啊,出事了,有人跳楼!”
一人尖叫,八方涌动。
人如废水般纷纷围上来,地上躺着一名年轻柔弱的女子,已经一动不动了,头部殷红,众人对着地上已经死去的一女子,七嘴八舌。
“怎么回事啊?看样子年纪轻轻,怎么跳楼啊?”
“哎,你瞧瞧跳楼的地方,暖心阁,青楼哦!”
“是啊,哪家闺女,养这么大,到了这里,有什么想不开!”
瞬时,暖心阁中走出数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让让,别都聚在这瞎议论。没事,没事,阁中一小姑娘不少心倚栏杆赏月掉了下来,众人都散了吧!”
事不关己,人群散去。
几个汉子急忙将女子抬起从侧门进入阁中,又跑来两个小厮,端水的,提着扫帚的,冲洗被鲜血染红的地面,很快恢复如初,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
杨胖子摇摇头,暖心阁,一座青楼妓院,男人爱去的地方,背地里干得都是逼良为娼的事,那女子不小心掉下去,细想应该被逼无奈跳的吧!
暖心阁斜对面有一间铺子,铺子前坐着一位衣着光鲜的妇女,正在无聊地磕着瓜子,神情慵懒。
“请问,刚才暖心阁有人跳楼,那么多人围上去观看,你怎么好似无动于衷?”
那妇人一脸鄙夷,上下打量了一下,根本瞧不上杨胖子。
杨胖子微微一笑,“额,我准备在你这买点东西?”
“本店不卖东西!”
“额”杨胖子一愣,细细一瞧,原是间铁铺,不禁哑然,“也是啊,在这里做生意,生意必然稀少,哪有人买农具啊!”
见杨胖子啰嗦,那妇人有些见气,“卖什么农具,我夫君是大兴城著名的铸造大师,铸剑技术一流,在朝廷匠作坊都是挂得上号的人物,被宇文家请去铸造兵刃,这间铺子也是宇文家赏给我们住的,这地方寸土寸金,人家的铺子拿来做生意,我们竟然拿来居住,你想想我们有多么奢侈,瞧你的熊样,你行吗?你没事在这啰嗦什么!”
“原来如此!”杨胖子讨个没趣,遇上泼妇没什么好辩论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轻言细语地问,要么只能闭嘴离开,“我只是好奇,刚才那女子为何从楼中跳下,生命宝贵,为何轻生呢?”
那妇人冷眼瞧着杨胖子,好像看个怪物,鄙视地回道,“这有什么?这样的事情发生好几起了。此处乃朝廷官妓场所,杨勇太子之位被废掉了,听说原太子宫里的人树倒猢狲散,只能自求多福,没曾想太子手下还有几个不怕死的官员上书圣上,说太子究竟有何错,无端被废,为太子鸣冤。这不是找死吗?朝廷下旨,将那几个太子属官立即勒令自尽,家中男子流放岭南不得赦免,女子充作官妓押来了此地。哎,好好一家子,非得维护什么公道、正义、天理!全家玩完了,公道正义有何用?前几天就押来一批年轻的女子,又哭又闹好几天了,可真令人心烦。”
杨胖子微微点头,心中不是滋味,拱手离去。
************
“没钱,快滚吧!一个酒鬼,没钱竟然跑进我们崔家开了赌坊里,我看是找死!要不是今天我家老娘病了,老爹逼着我在永觉寺给他老人家请了一炷香,还请上一签,祈求神佛保佑她老人家健健康康,否则我会把你揍扁了为止。”
兴业赌坊里,冲出好几个打手,将一位看上去醉醺醺的汉子给拖了出来,扔在门外,有人还朝他身上吐了吐口水,估计是有多嫌弃就有多嫌弃。
“我要钱,给我酒!”
那人半趴在地上似乎想起身,可跌跌撞撞,没个准头。刚刚站起,又是一个踉跄,趴到杨胖子的腿根子前,瞬即那人抱住杨胖子大腿,低沉地沙哑地呼喊着,“给我钱,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浓烈酒气扑鼻而来,杨胖子扶起那酒鬼,“兄弟,你喝多了吗?”
酒鬼眯着眼睛,双手扯着杨胖子的青衣圆领,“废话,给我酒,给我酒,我要酒!”
杨胖子摇了摇头,酒是好东西,可以助兴、可以壮行、可以让一个卑微懦弱的人在喝一顿酒后仿佛觉得世界必须指望他去拯救,更可以让人在最凄凉无助的时候一醉解千愁。
酒真好,可酒醒了,又该如何呢?
难道悲观落寞之人,就该长醉不复醒吗?
“兄弟,我有点碎银子,你拿去买酒吧!不过我想告诉你,喝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你想振作起来,做个真正的男人,那就戒掉酒,像忘记曾经过往一样,活在当下,这样或许会更好些!”
“老子不要你管!你他妈的少管我!”酒鬼根本听不见也不想听杨胖子啰嗦,一把夺过碎银子,冲向前方一座更加兴旺的酒楼!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买醉,拼命的买醉,如果有人能让自己醉下去,即便死去也未可惜。
望着落寞的背影,杨胖子不知该说什么好。被人抢去碎银子,最后还挨了别人一通骂,换做别人或许怒气上头,心中小宇宙爆发,可是杨胖子心里好像却很平静,或许很多男人都有这样的时刻,在绝望与痛苦中自暴自弃,他们不想伤人,只想别人能够放过他,让他躲在一个无人的小角落里,永远都沉沦下去,永远,或者暗夜中,像一只孤独的动物,默默地舔舐着悲伤的伤口。
杨胖子口中喃喃自语,心中扼腕叹息着,“他一定是个悲哀的人,哀莫大于心死!”或许他曾经也是个成功的男人,一个对未来憧憬的人,也许某一件事情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令他对人生彻底失去的兴趣,他只想麻醉自己,活在虚无中。
忽然间,杨胖子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脑海中,有一天,自己会不会和他一样啊?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若真是如此,那还不如去死,省得生不如死。
回到客栈,小二立马迎面相迎,“客官,您回来了,楼上的客房都给您准备热水了!”店小二确实不容易,每天客栈中人来人往,脸都笑得僵硬了,而且光记住客人的脸都够吃力。
“谢谢!”杨胖子很有礼貌地回了句,虽然他出生寒微,只是江南降国小吏之子,但是一直没有放弃心中的念想,做一个真正有用的人,而不是像人世间贩夫走卒那样,在一复一日的平凡中虚度一生。
“我妹子和阴公子回来了吗?”
“额,还没有!”
小二翻着眼珠子,一边思索一边回答,生怕有误。
杨胖子嘟囔着一句,“真不让人省心!”
小二急忙回道,“客官,要不我出去替您瞅瞅?”
“不用,谢谢,我在一楼等等吧!”
“额,好嘞,客官,我给来一壶上好茶水!”
“免费不?”
“额,茶水免费,但要小费,五百文!”
“太贵了点吧,大兴城最好的茶馆只要两百文。”
“哎,客官,您不知道。咱们这个地寸土寸金,房租比大兴城贵上一倍还不止,人力工钱要翻番,税费,崔征的官爷说了还一个大子不能少交,外加每个月上交的保护费,别看生意十分红火,可客栈掌柜挣不了几个钱。我都捉摸着下个月要不要结了工钱,转行回家种田去了!”
“额,那好吧,一壶茶水!开水不单收钱吧?”
“好嘞,客官放心,我这个地,开水免费,您敞开了喝!”
杨胖子在一楼等了半天,都快把一壶茶水喝光了,阴弘智才带着小萝莉一路跑了回来。
一进门,杨胖子正想发怒,却见小萝莉一把拽住杨胖子的手,“哥,走!快出去看看,死人了!”
杨胖子摆出了哥哥的架子,冷眼回道,“你妹,哪天不死人!赶紧上楼洗洗睡!”
小萝莉吓得一跳,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哥,你生气啦!刚才前面一家铁铺围了好多人,路都给堵住了。听说死了个官,阴公子说,连地狱判官都来了!”
“瞎说什么?”杨胖子也觉得自己是否过火了点,赶紧轻言,回道,“妳能见到鬼?还判官?哥不是怪妳,乖,太晚了,早点休息,人总要注意身体嘛!”
阴弘智旋即回道,“哎,兄弟,你真落伍了。判官,断金坊内谁人不知!大名鼎鼎的司马德戡,他祖上原本也是望族,后来参与谋反,家道败落,现在连最末等的贵族都算不上了,只能拜在宇文述大将军的门下,此人阴狠机智且武艺高强,更被宇文兄弟俩看中,聘为断金坊主事。宇文兄弟平时不在的时候,断金坊内发生一切事务都归司马德戡处理,这里的人都称司马德戡是判官!”
“那死的人又是谁?让你们俩这么激动?”
阴弘智回道,“兄弟你还别说,死去的人我还见过一面。记得去年,圣上下旨让一些有官身的青年才俊来大兴城述职,后来五家七姓等各地望族年轻人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有一次清河崔家私下举办一场重阳夜宴,当时我也参加了,席上遇上琅琊王氏的两位公子,一个叫王经,一个叫王世充,我还陪着他们玩了大半夜的投壶。妈的,输惨了我。那个叫做王世充的投壶手法太准太厉害了,害得我输了不少银子。今个死去的那个就叫王经,应该是他的叔伯弟兄。去年才听说是个县丞,今个就成了徐州刺史手下的户曹参军了,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爬得真快啊!现在倒好,小命没了,这就叫有官运还得有命享啊!否则德不匹位,命难久矣!”
“准备睡觉?”杨胖子盯着他二人问道。
“哥!”
“兄弟!”
两人几乎同时喊道,“你喝了一壶茶水,睡得着吗?”
杨胖子拍了拍额头,一脸无奈,“真难缠,好吧,那就去瞧瞧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