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溪儿的坟茔重新翻新,立了碑文。慕容瑾看着坟前的霍胤一身黑衣久久跪于那里。这个男人似从来都是不苟言笑,从来一袭玄袍,看似铁石心肠,却和慕容镇一般,外冷内热的人。
溪儿一介流 浪 女子,慕容瑾从不知晓她的姓。碑文上:爱妻霍氏溪儿之墓。
霍胤说,既然她内心是答应的,那她就是他霍胤今生的妻。
慕容瑾忽然想起,溪儿和那个霍胤并不知晓的未降世的孩子。若是上天有眼,那便是多好的一家。
然而,今时今刻,慕容瑾并不想让霍胤知晓溪儿的曾经。
她一生知恩图报,倒真像个江湖儿女一般,最重情义。自小流浪,感念慕容凝救命之恩,先为他的丫头,后入宫为婢、甘心做他的眼线;钟情慕容凝,隐忍不露。
她与霍胤的爱情,慕容瑾并不知道多少,却知道溪儿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今生能有溪儿这样的姐妹做主仆,也算幸事。
豆大的泪珠滑落她的面颊。片刻,慕容瑾起身回走,忽然想看一眼,复又回头看了坟茔,春寒料峭,仍有寒风扫过,慕容瑾只觉得坟前那袭墨袍掩盖下的男人,内心并非那么坚不可摧。
今日慕容瑾的舞蹈甚为出色,比之从前晋宫的舞蹈还要动人。果然是倾城妩媚。然而除了司马德文一个主子,并无其他贵人。
慕容瑾身着雪衫粉衣,举手投足,便已风情万种。须臾,慕容瑾开始舞那融合桂阳王和琅琊王剑法的剑舞,不似当年殿舞,婀娜身姿已然多了几分英才飞扬;她纤腰不盈一握,步履轻移,一承一转,张弛有度,美目微睨,浅笑嫣然,果真是眉目传神、神形兼备。一招一式,皆似德文之传,剑锋急速,衣袂翻飞,美轮美奂。
司马德文眉眼望向庭中舞姿曼妙的美人,心里却是酸楚的,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仿若曾经的青城,只可惜那回眸间莞尔一笑的美人,却不再是他的青城,倒不如她眉间的清冷来的真实。
歌台舞榭,看似美好。只是戏里的人各有各的悲伤。
正酣十分,却见慕容瑾凌波快步前来,剑锋陡转,直奔椅榻上的司马德文。
司马德文仍旧纹丝不动,温润的目光瞥向此刻眸中清寒的慕容瑾。
四目相对之时,却见慕容瑾咬牙恨道:“琅琊王还命来!”
底下几个乐娘闻言,早就吓得一团乱麻。
却只见慕容瑾一剑直奔琅琊王的胸口,“噗”剑刃穿破皮肉的声音,清晰传来。
司马德文眸中有着痛楚,嘴角却一抹笑意:“青城,若你能好过些,这命便拿去……”话落,鲜血已狂流不止,瞬间染红了胸前衣襟。
他竟然没有躲避,他夺剑的本领她是领教过的。这剑,若是他肯躲,必是可以避免。
慕容瑾看到司马德文鲜血流离的模样,恍惚间,手中的剑已经“哐当”落地,早已面色如灰。是的,杀了他,她不快乐,却是更痛。
自己为什么要杀了他。慕容瑾这一刺,本就是一时冲动之举,并非预谋已久。
门外已经有一批人冲了进来。当先的是那玄袍霍胤,他一跃上前,揽住了王爷,“王爷?快传太医!”榻上的琅琊王已经神情迷离,霍胤射向慕容瑾的目光有些复杂,有愤恨,有惋惜。
当此时,一身鲜衣的褚王妃踉跄奔来,直奔榻上,哭道:“王爷,您要挺住啊!”早有太医一边包扎。
须臾,褚王妃转头看向阶下的凶手,声色俱厉:“来人!把这妖女门外正法!”
迷离中的司马德文却陡然有些挣扎,低低道:“不要伤她……”褚王妃满目的错愕,却不得不握紧王爷的手,默默地答应他。
因为失血过多,很快,王爷便被就近转到阁中近榻处医治。
褚王妃这才抬眸望向眼前已被擒的美人,这一望不要紧。瞬间彼此的心中有什么破裂而出,原来如此。
五六分相似的容颜,同样的眸子,同样的美唇,仿若二人相差的只是气质。这褚王妃本就是美人,却与慕容瑾相比要输上几分。
褚灵媛心里一阵难过,原来她不是冷无双,她是他心心念念的青城,南燕的亡国公主。王爷选了她不过是为这几分相似她的容颜。
慕容瑾也大致明白。如今琅琊王生死未卜,并不怕多一个人仇恨自己,这命也不过早晚的事,并不留恋。
慕容瑾被关进府中牢房已经五天,琅琊王伤势虽控制住了,然而依旧没有醒来。没有人过来找她的麻烦,想来因着王爷最后一句,况且王爷重伤在身,府中人哪里顾得上兴师问罪。
但是狱卒们对她的态度相当不喜,想来自家王爷被这妖女所伤,怎么可能不恨不得诛之。然而,慕容瑾早就看淡生死。
这日,云轻阁阿暖偷偷来了。
慕容瑾没料到阿暖会来,没想到溪儿之后还会有侍女再关心她。不过,这些她不再在乎。看向阿暖的神情也愈发淡漠的。阿暖早就习惯了她的淡漠,此刻更丝毫不以为意。
“无双姑娘,你这是何苦啊。王爷待你有情有义……”说着,阿暖不禁叹了口气。
慕容瑾并没有答话,过了好久才问出:“王爷伤势如何……”
阿暖知道她对王爷也并非只有恨,便点头:“至今仍未醒来。太医天天来——”
慕容瑾心再次纠结起来,那一剑怕是差点要了他的命。面上却丝毫不露。
阿暖又看向慕容瑾:“姑娘,他们没有为难你吗?”
慕容瑾神情淡漠,半天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正这时有人喊了句:“王妃来了。”
阿暖吓得慌忙跪地,不敢抬头。
褚灵媛瞥了眼地上阿暖,并不为所动,只定睛看向眼前的美人。
和自己几分相似。阿暖这丫头必定是知情。便道:“下去吧。”
阿暖老实地退了出去。
“冷无双。本妃素日对你充耳不闻,却不曾想你是蛇蝎心肠。”
“王妃应该想到。”慕容瑾在她面前丝毫不惧,忽然记起南晋的人都是自己的仇人,反而没了悔恨。
这样的语气直接惹恼了褚王妃。“啪”猛然扇过一个巴掌,果真是气愤之极。
慕容瑾的一侧冷面赫然变红,倔强的眼神瞪向褚灵媛。
“妖女。王爷怎么会垂怜于你。若是王爷有什么不测,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慕容瑾冷冷道。“多谢王妃成全。”
“别以为还有王爷护着你。看你这张容颜能护你多久。来人,即刻将这妖女行刑。”
几个属下登时欲上前拖了她,却见倾世丽人的眸光闪过寒光,不禁有些迟疑。
见状,褚灵媛怒道:“本妃的话不好使吗?”说完,慕容瑾便被那几人连拖再拽拉到旁边行刑室。
若进了此屋,倾城美色也变成残花败柳,体无完肤。
慕容瑾被推搡间,却哐当一声似有玉触地的声音。
褚灵媛一眼看到一块玉璧从慕容瑾的身上落于地上。陡然上前捡了起来,面色明显一变,是半块玉璧。可见此璧甚为重要,否则慌乱中岂会随身携带。
褚灵媛抬起头看向被推搡着行进的慕容瑾。
“住手!”褚灵媛疾步上前,面上是急促的表情:“这块玉璧你从哪里来的?”
慕容瑾恍然记起自己还有块这玉璧,那本是掩藏着自己真实身份的物件,如今自己早没了兴趣去一探究竟,这辈子她的人生里只会是慕容瑾。
“不过是块残壁,王妃费心了。”
“这到底从何而来?”
慕容瑾心有疑惑,忽然心中顿悟,“这是我的玉璧,莫非你知道它的来历?”
褚灵媛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我也有半块残璧,与它恰合的起来。”
慕容瑾顿时吓到一般,后退了一步:“怎么会?”
良久,褚灵媛吩咐道:“其余人都下去——”
褚灵媛也是呆呆立于一边。是的,怎么会?可娘亲亲口对自己说的,绝对没有错。
她本东晋王氏女,当年王家因事受牵连,祖父入狱,最后竟然全家遭诛。
父亲当年不过一个中军内参,母亲是闻名江东的青衣巷美人。当年那场诛杀,三岁的她也都没什么印象。只不过丫头柳儿与她去大街买玩意儿,却因为瓢泼大雨不得不暂歇于茶楼。正是这场雨躲过一场诛杀。然而再回到府上,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全府上下的老小都被驱赶出来。有人开始趁乱逃脱,结果命丧刀剑。
当日柳儿见大门进不去,就跑到巷中鲜有知道人的侧门,却不想很快有官兵到来。柳儿拉着她逃跑,却见旁边有孩子隐约的哭声。只见一岁妹妹同着她的乳娘段氏从狗洞钻了出来。
“夫人呢——”柳儿焦急询问乳娘段氏。
段氏面色土灰,掏出一块玉璧告诉丫头柳儿,夫人已经自杀,这是夫人留下的最后一个物件,留给孩子的。
“仓皇逃脱下,段氏亲自将这块玉璧一断为二,约定有朝一日以此璧再相逢。”
“你说这玉璧是不是从一个姓段的女子那儿得到的?”
慕容瑾哪里会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段悲惨的身世,早已热泪盈眶,那段氏本就是自己的母妃,是自己曾经的乳娘。
“这么说另外半块的玉璧在你手里,你便是我一别多年的亲姐姐?!”慕容瑾抬首望着眼前衣着华贵的褚王妃。
褚王妃也是泪流满面,点头望向自己的妹妹。真是造化弄人啊。“柳儿后来做了我的母亲,她带着我一路逃窜,跌落山洞,幸亏一个山野猎人相救。娘亲便带着我嫁给那猎人,本来想在山野中安度一生。却不想——”
是啊,她褚灵媛从一个山野丫头蜕变为琅琊王嫡妃。如今看到妹妹的身份竟然是南燕亡国公主。
褚灵媛禁不住叹道:“果然如柳娘所说,看来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
慕容瑾看褚灵媛神色淡漠,似是在沉思,顿时有不解。
褚灵媛继续说道:“当年,中原一个相士来到王家,见了你我二人,便对母亲说,二女将来是尊贵之人,可命中多舛,不如让其自小出家避难。”
“母亲自然斥责,认为他一派胡言。没料到相士却说:若是夫人不听必要后悔。二女恐会贵为人凤,如此硬命必会累及家族。两个月后祖父入狱,半个月后全家罹难……”
褚灵媛还记得自己怀孕初期,自己的娘亲柳氏为安慰她,不期然说出这番相士言论。
慕容瑾怔怔听着这番言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若真是相士所言,岂不是自己害了全家,害了燕国。自己所遭所受本应该是上天的意愿。
她慕容瑾不要信,不要信。她不是王家女,不是命中注定,她只是一个鲜卑慕容的女子。
“无双,你不是鲜卑人,不是燕国人,你是汉人,你是王氏女。”
“不!我是慕容瑾。不,我是冷无双!”慕容瑾一时难以接受这些梦中注定的劫难。
倏尔,慕容瑾冷笑一声:“必是你编出的故事,你想让我放下仇恨,你让我放下我的曾经。不可能……为什么上天只让我遭受折磨,而你却是他的王妃。”
褚灵媛自是没料到慕容瑾会提她。
“你又怎知我吃得苦。罢了。如今我是真希望你放下旧事。如今王爷重伤在身,我也无心多说你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要再伤害他。他的苦,我全知道。”
“若你顾念王爷的一片心意,就放下南燕的身份,只做我的妹妹。你虽是我的亲妹妹,我却不能容忍你伤害王爷。”
放下旧事谈何容易。慕容瑾无法接受这样的身份,虽然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燕帝血亲,然而她做了那么多年的慕容瑾,南燕长公主,如今却告诉她自己本是晋人,自己的的姐姐竟然是琅琊王王妃。
这一刻,慕容瑾忽然想笑,终是忍不住的笑了。褚灵媛只觉得那笑容灿若烟花,却悲伤得让人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