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暖，这里好久没人动过吗？”
“是的，王爷不让人动，虽说定期打扫，灰尘还是有些多。”说完，阿暖便找人要打扫这书架。
“不必打扫……”
忽而听到云轻阁外面传来一阵孩童嬉闹的声音。
慕容瑾不禁走了过去，倚窗探望。阁那边一水之隔的栈道上，一身淡紫色蜀锦华服的娇俏小女儿正欢喜着，也不过二三岁的年纪，身边几个大丫头跟着。小女孩前面跑着，丫头们颇有些紧张地跟在附近。
“无双姑娘，那便是小郡主，今年不到三岁，活泼俏丽，王爷甚疼惜。”身边的阿暖静静地说着。
窗边的慕容瑾一时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他之于她，虽已是陌路，不过是亡国灭家的仇人，然而此刻内心深处却涌出一味酸楚。
那是他和他王妃的女儿，四年前，自己和亲东晋，本当是自己与他的成婚日子，他娶了别的女人。今时今日，他们的女儿便是他们幸福的见证。哪怕早对男女之情心止若水，慕容瑾的心还是一阵抽搐。
倚窗而望。那快乐的小郡主在那贪玩，还时不时朝身边的侍女发号施令，须臾又回了头喊道：“母妃，来啊！”
他的王妃来了。忽然心中有一丝期待。
果然几个侍女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身姿窈窕的贵妇徐徐而来。那女子笑着望着前头的郡主，悦声道：“英儿——，慢点啊！”
“母妃，英儿要去那园子里玩。”小郡主回头指着一水之隔的云轻阁。
这琅琊王王妃将目光投向素日不曾踏足的云轻阁。离的远，看不清细貌，即便互不认识，四目相对，隐隐投过来目光也能感觉出敌意。那里是自家王爷喜欢的人——绝艺无双的冷无双姑娘，只是王爷不得外人进入云轻阁。
褚灵媛略扬起头，觉得那倚窗而立的美人眸色里，全然是清高孤绝的神情，褚灵媛嘴角依旧噙着抹笑意，气质华贵。
慕容瑾也觉出王妃的恨意，却毫不在乎，在那人的心里，自己不过是司马德文的舞姬，一个美人而已。自己也就要这样的角色。
“英儿，到母妃这里来。听话，母妃陪你去那边看梅花去。”
“我不！英儿要去，父王最疼英儿了。”
“乖，英儿听话。不然，母妃难过了。月如，将郡主抱回来！”
身边的侍女过去要抱了小郡主，没想到小郡主性子更烈，竟然用脚踹了侍女，又下口啃了侍女的手，一番折腾还是被抱走了。
果然是个恃宠而骄的郡主，性子倒不像他司马德文。脑海里是乖巧的悦儿，三嫂渔儿待娩之身，还有三哥和太子。忽然恨起自己，恨自己为一些不相干的人生闲思。
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啊？
是的，是晋人害得他们国破家亡，亲人生死两茫茫，活着的却忍辱偷生不得相聚。他司马德文可以背信无情，可以妻女团聚，自己怎能还对他有一丝旧情。
书房，是面带忧思的司马德文。
“王爷，冷姑娘的雀台已经建好了。”
“那便好。”琅琊王合了书，走到窗前，看到不远处的湖心轩。雀台便建在那里，不过是一习舞平台。
湖心轩是司马德文近几年习武弄墨的地方，外人是不能轻易进入的。此举定会让全府的人知晓王爷对无双姑娘的心意，只是如此一来，王妃面上岂不是不好看。
王府上下无不夸奖楮王妃美丽聪慧，对待王爷尽心尽责，对待下人和蔼，又是郡主的母亲。
霍胤看向王爷略有疲惫的背影，微微有些担心。
他知道今番青城公主已不是曾经那个纯良的姑娘，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伤感、仇恨、冷酷。自家王爷这么多年对她始终念念不忘，可是今时今日，二人更难成正果。
慕容瑾常常来雀台习舞。而司马德文只在湖心轩书房临窗望去。
慕容瑾习得是一套剑舞。娇柔的外表下，平添了几多英气。
一承一转，一平一收，少了妩媚，些许可爱。司马德文怔怔看着，心仿若回到了当初。
那时她活泼纯良、几许倔强。他只一句话便能惹她生些醋意。自己曾教习她女儿剑法，然而造化弄人，他与她最终一水分隔，所娶非心中之人。
司马德文竟然不由自主出了屋，来到雀台附近。
慕容瑾也忽而停了舞步，朝他娇笑。然而，司马德文的心却染了一层哀戚。他知道那不是青城，她从不会笑的这般讨好。
多日以来，终于唤了一声：“青城——，可还好？”
“回王爷。我不是青城。无双多谢王爷厚爱，这雀台真是太好了，无双欢欣之至。”说着又娇媚而笑，却笑的牵强。
假装不去恨，假装快乐，比假装痛苦要难得多。
“青城。在我面前做你自己就好。”司马德文淡淡的口吻，怔怔望着面前美丽的青城。
四年之别。他依旧温润淡雅，气质高华，只再也没闻到他的青莲气息。
他温暖的关怀仍在，唯一变化便是他眉宇间的隐忧不但没有舒展，反而聚集了。双眸中的忧郁淡淡散发，让慕容瑾一时有些恍惚，仿若初次晋宫见面时的清冷少年。
二人彼此相望，久久不语。
慕容瑾觉出一丝尴尬，猛然别过脸，恢复了恼恨之色。“王爷只当青城死了就好。想来那个青城，活着比死痛苦。”
“若你喜欢，便都依你。”德文看向她，然而久久唤不出“无双”，终于还是唤了：“青城——”
“我说过，我不是青城！”慕容瑾忽然声色俱厉，转了头，有些咄咄逼人：“若我是青城，此刻我是不是应该视你为敌？”
说着，竟然将手中的剑指向司马德文。
司马德文淡然一笑。果然还是那个青城。缓缓上前，握了她的剑。
四目相对之时，慕容瑾的手腕一松，剑就此落到司马德文的手中。她从没勇气杀过人，何况还是一个藕断丝连的故人。
“双儿，若你想做回青城，我司马德文在这里等着你的归来，欠你的一并还你。若你真的忘却那便最好。”
司马德文定睛看向面前的美人，神情却平静似水。
“忘掉曾经，回到从前好吗？做我的女人——”平静的眼眸中那缕期待，渐渐浓厚。
慕容瑾不料他会说出这句话，怔了下，神情无不哀伤。
“若能回到从前，倒不如今生未见。”
司马德文心中钝痛。明知道回不去，却还是做不到放手。
“王爷就将无双当做一个会跳舞的美人罢了。无双此生不会期待王爷垂怜。”
说完竟然提裙下阶，径直离去。
司马德文正要追上去，却不想王府总管来报：“王妃，来了。正在书房等你。”
闻言，司马德文眼看着慕容瑾离去的身影，复又转身离去。
慕容瑾早听得总管那话。他有王妃，还有他们的孩子。自己不过是个乱世流离的亡国公主，怎么能放下亡国之恨，去接受一个弃她的故人，一个敌国王爷。
亡国的那些一幕幕在慕容瑾的脑海里划过，皇兄死不瞑目的双眼，魏夫人楼头的娇笑，皇后决绝的自裁。如今，自己怎么可以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慕容瑾来到园中，往日早有阿暖出来迎接。今日阿暖却没有来。
慕容瑾不曾想今日竟然在路上碰见霍胤。
“公主别来无恙——”一出口便是让慕容瑾难过的话。
“我是冷无双。你家王爷都唤我双儿，你岂不是该喊一声冷姑娘？”
“你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若您来王府与王爷叙旧，自然皆大欢喜，若是——” 带着异心，
话没说完，便被慕容瑾打断，只听她娇柔的声音：“霍统领——，您放不下心吗？我不过是个女子罢了。”
“可你是个有仇恨的女子，仇恨会让一个人变得可怕。我的职责是保护王爷，请恕霍胤无礼！”
“好一个保护王爷。你这等无情之人连喜欢的女人都护不了，谈何忠义？”
“你说溪儿？如今，她去了哪里？”霍胤的冷面上闪过一丝动容和焦急。
须臾，便又听他道：“是的，我喜欢溪儿。可她却对在下无心。”
语气里充满着无奈和自嘲。
“无心？去了哪里？若你真是喜欢她，这多日又怎么会不问她？”
霍胤怔住了，自己的确无话可说。尽管他的心里一直念着，然而依稀记得溪儿对他的冷漠。
“只可惜溪儿至死还念着你。”
“溪儿——，她？”
“这是溪儿临终前让我交于你的。看在溪儿爱你一场的面子上，我就交给霍统领。”
果然是那块玉佩。霍胤倏地拿了它，刹那悲痛欲绝。
不过是一块玉佩，却是父母留给他的遗物，自己甚为珍爱。
她并不是那种绝色容颜，不过是见了便喜欢的那种女子。她蕙质兰心，气质安然，骨子里似蕴藏着强大的能量。
霍胤就在软禁她的三日，喜欢上了她，不可救药。霍胤曾经恨过自己，却又期待溪儿可以跟着公主一起嫁于王府，到时候，自己便能轻而易举得了王爷允诺，娶她为妻。
然而世事皆不如人意。
一直以为如她自己所说，溪儿她不过是因着公主才愿意接触王府，接触自己，是以和亲失败，她才那么决绝地拒绝与他远走。
曾经以为她不过恨自己在醉酒之时占有了她，不过是恨公主在东晋遭刺，却没想到她对自己丝毫无意，自己对她所表所做不过是她眼中的禽兽所为。
如今陡然知晓她对自己念念不忘，心中的痛开始无边蔓延。
“溪儿，还说过什么？”
慕容瑾本不想多说什么，这个霍胤怎么能值得溪儿爱一辈子呢。然而终不忍辜负溪儿的嘱托，“溪儿说，她下辈子答应你！”
此话一出良久没有回音。慕容瑾看向霍胤，他冷漠的双眸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咄咄逼人，陷入了悲伤的深邃中，久久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