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说了是想阿祈。”
蓦地,那拓跋嗣却不再言语。良久,慕容瑾抬头问道:“怎么了?陛下——”
声音里是忐忑和担忧。
拓跋嗣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抵住怀中美人的秀发,目光悠远。声音却低了下来。
“你知道么?朕今日忽然鬼使神差,本要去御书房,半道上冷不丁地想来这边,雨越下越大。原来是这场雨的缘故还是你瑾儿在想我的缘故?”
“都是吧。”
“今日朕好开心。瑾儿终于肯记起阿祈。”
慕容瑾的心中却有一丝委屈和苦涩。不是才记起,是早就存在,只不过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去想。因为怕无法安妥地再藏了起来,害怕现实离记忆太远。
“今日瑾儿要感谢陛下能来。若是你今日不来,阿祈将再次藏在瑾儿的心中,陛下也不会晓得他从来就在,不曾离开。”
话未完,那拓跋嗣面上一沉,眸中有丝痛意:“瑾儿,为什么不说,不早说。你害得朕——”
慕容瑾反而生了委屈:“你让瑾儿说什么。你总是逼我,逼我忘掉曾经,岂不知曾经毕竟只是曾经,你阿祈在我心里如今已经不是曾经。陛下为什么不接受一个现在的瑾儿呢。就如同瑾儿,不得不接受一个后宫美色众多的阿祈。而瑾儿也并非是那美色里出众的一个。”
这一席话让拓跋嗣划过好多感想。是惊喜还是难过?她是豁然想通还是在吃味?
终于,拓跋嗣扳过她的身子,直视着她的面容:“这么说我得感谢这场雨,浇醒了彼此。我倒不知道你这是如何一下子聪慧通达起来?”
慕容瑾抿了唇,“我也不晓得自己如何就通明了?也许就是一瞬间,也许不知不觉中。”
慕容瑾回答的绞尽脑汁,这拓跋嗣却哈哈笑了出来。
慕容瑾以为他嘲弄自己,便恼道:“你在嘲弄瑾儿?!”眉宇间已是一片委屈。
“哪里?我是在想你会吃味么?朕的满宫美人?”
“哦?没有,我才不会。”
刚刚慕容瑾还为这个难过,但是即便说出来,丝毫也没用,不如干脆不承认。
“唉,好失望。朕以为你会带点酸味,看来是我多想了。”
轻轻淡淡的语气,让慕容瑾忍不住蹙了眉头。
“阿祈还想知道,瑾儿还记得什么?你可记得朕信中如何说的么?”
慕容瑾面上一片迷茫,那封信她压根没见到。
她只是摇头,又点头,复又摇头。
“我不记得了。国事如此,瑾儿哪里记得?”
拓跋嗣轻舒了口气,将怀中的她紧了紧,似是失望:“瑾儿,当年之事后来你许是听闻。我拓跋祈并不想负你。当年你若能依照信中所言,也许朕虽救不了你的国家,但至少不会失去你。”
当年信中所言为何?
瑾儿如面,今父皇病重,恐故国有变,阿祈匆忙而回,未得卿面,遗憾之。今书信寥寥数语,皆为万急时分吾心之念。阿祈此去,心留卿处。他日来归,十里红妆山河为聘,此乃吾之夙愿。阿祈诺卿之心,犹愿瑾儿终身之许,宁山河变,不相离弃。
……
阿祈诺卿之心,犹愿瑾儿终身之许,宁山河变,不相离弃。
生有二愿,一为社稷,一为卿颜。阿祈此番归去即为此念。今留卿匕首,为吾素年所携,若有仓促需,郊外客馆寻人,见匕首如见阿祈本人,乃卿不时之策。切记且念!阿祈亲笔。
然而这封信毁了,随之而来的是燕晋的战争,直到兵临城下,慕容瑾才忐忑间寄信于魏帝,然仓促之下,犹如石沉大海,很快国破宫倾,遭受荼毒,颠沛流离,不知所踪。
慕容瑾听了书信大意,心头蓦地感动,眼泪再次流了出来。虽说已是曾经,然而那般的遗憾却是难以泯灭。原来,人生总是在转头一瞬间发生逆转。
当初没看到那封信,若是看到了,自己在晓得他待自己的那份心后,即便国亡宫倾,她也会历尽千辛去北魏寻他,她慕容瑾的个性是不会放弃。
是的,那怕千难万险,只要心中有一份确定的爱在守候,她慕容瑾即便历尽千山万水也要去追寻那阿祈。
只可惜,那时的她已失去了一份自信,她既对阿祈那份帝王之爱不确定,也因为亡国身份和人生际遇,微薄的自信早就支离破碎,撑不起那份追逐的信念。
所以后秦那次,慕容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拓跋祈远离,哪怕心里千呼万唤,然而终于失了追出去的勇气。
泪水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竟是哽咽到不能出声。
“为什么瑾儿不看那封信,瑾儿不晓得阿祈的心思?”
拓跋嗣看着眼前伤悲的慕容瑾,瞬时有些慌神:“瑾儿?别这样,别再难过,今日我们不是在一起了么?好了,好了……”
慕容瑾只点头,泪水却仍是汩汩而出。
拓跋嗣有些后悔和她说起曾经,叹了口气:“都怨我,怨我提及曾经。今时,你本不该这般动情绪。”
此时,拓跋嗣觉得自己很无力,面对她的伤心流泪,自己束手无策,只能紧紧揽着她。
此情此景,帘外大雨倾盆,不辨天地,仿若当年那场相识大雨;阁内二人相拥而坐,却是一个泪流满面,一个隐忍怜惜。
良久,那慕容瑾啜泣声渐渐平缓,片刻却是转悲为怨:“自是怨你!怨你不去寻我——”
拓跋嗣思及曾经,倒是不再想多辩。她国破家亡,自己置她不顾,她颠沛流离,自己不晓得她的行踪。虽是找了九年,然自己却早在当年迎娶了后秦公主,实为自己背弃在先。
“瑾儿,既是都过去,追寻太多只会痛苦。余生,让我们好好在一起。这腹中之子就是朕的子嗣,朕信他是。瑾儿你信么?”
拓跋嗣握着她的手,期待她的回答。一时,慕容瑾面上怔忪,忽而重重点头。
二人絮絮说了一席甜蜜的话,不知不觉中,那慕容瑾竟是睡着了。
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下来,天空似乎此刻也明亮不少。许久,拓跋嗣看了看怀中的她竟是哭累了么,此刻睡颜却是安宁而静美。
抬首远望,却是有内监寻了过来,撑了伞立了老远,不敢走近。
那内监见陛下看到了自己,便小跑着来到阶前,拓跋嗣见他似有话说,便伸手挥退了他。
小内监吓了一跳,今时才看清陛下怀中一人睡着了。陛下恐怕一时不会脱身。
慕容瑾醒来的时候,发现正是自己的床榻。浅蓝色的夏帐,散发着日复一日疏离淡淡的忧伤。
此时,身边无一人,她恍然记起与那拓跋嗣在阁中偎在一起说话的情景,然而回忆起来似不真切起来。
起身,看那外面并非倾盆大雨,而是晴朗的阳光。一切竟是梦境么?
不多时,却是柳青一脸笑意进来,“娘娘?您醒了——”
慕容瑾视线落在柳青端来的一盆青莲,柳青将花放在榻前的案桌上。白色的莲半开半放,一丝清雅,渐渐记起曾有一人也喜欢青莲。蓦地,慕容瑾面色渐渐苍白起来。
“柳青,把这花放置外厅吧。”
柳青有些不解,小声应了,拿了青莲欲走,又对娘娘道:“本是陛下说您喜欢这些个,特命人送来些。”
“陛下?他来过?”
柳青笑道:“陛下来过啊。莫不是娘娘睡糊涂了。是陛下将娘娘您抱进来的,您在榻上睡着,陛下翻看你素日的作画,见多是夏日的碧荷。故而着人送来几缸荷花,和这两瓶睡莲。”
原来都是真的。
“外面的雨呢?”
“原来如此。莫不是娘娘以为刚才是梦中么。自然是雨停了陛下和娘娘您才进的殿。陛下在房中好大会才离去。”
慕容瑾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里面的宝宝很淘气,却依稀记起他说他信这是自己的皇子。
面上松了口气,原来自己一直是为此发愁。原来自己一直期待这孩子是阿祈的,如此这个孩子便会得到完整的父爱母爱。
出了寝殿,才发觉已是迫近黄昏,雨后空蒙晴好,红减翠浓,清爽如秋,抬首,西天霞光甚好,一切都变得清透起来。
几缸艳艳的粉荷,已摆在苑中,如同清水出浴,娇艳不可方物,清雅不可亵玩。
原来,他一直都在。
随着生产迫近,慕容瑾竟是会睡不稳,常在梦中梦到那王镇恶一人。梦见他一身鲜血,大口喘着气,对这自己说:“瑾儿——,为何你要嫁给别人?你为何要忘掉夫君,连我们的女儿也不管不问。”
或是一袭劲装,或邪肆的笑容,或温柔的眸光,然而片刻却是痛苦的诉说。
“瑾儿——,夫君好想你。恨自己不能与你到老。”
“瑾儿,别怪镇恶。别怨我,你可知道茫茫人海中再也寻不到你,我好彷徨……”
慕容瑾蓦地从梦魇中醒来,殿中只有微弱的烛光,一片黑暗。
黑暗中,慕容瑾的心再一次纠结起来,记起过往的王镇恶,思及将近九年的恩爱,点点滴滴皆沁入骨髓。
慕容瑾的心忽然痛起来,自己怎么能够忘掉他,忘掉自己的夫君,在人世的另一端彷徨。
“将军……”慕容瑾生生痛哭起来。
将军,瑾儿此生怎么能忘掉你。漫漫长夜,你是我辗转不眠的期待,你的温柔和温暖,是我此生逃脱不开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