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为瑾贵人的生活其实并无甚大区别,无非是吃穿用度缩减一点,轿辇规格和侍奉的人少一些。这反而合了慕容瑾的意思。往日,她都嫌这里的人太多,早已被她散了一些,有一些不过是外面养着闲置,失宠后,慕容瑾喜欢亲力亲为的多,只因这样倒可以打发漫长时间。
至于范儿,常常被接到宣华宫来玩。看得出皇帝对瑾贵人确实无情,对拓跋范更谈不上喜欢。如今回想一下,一年多的日子六皇子已经会跑了,皇帝都没有抱过他。甚至,慕容瑾与皇帝曾经甜蜜之时,皇帝都不曾多喜拓跋范,他甚至不让慕容瑾接回拓跋范。
“慢点,范儿。”慕容瑾差点没有跟上。
前头的拓跋范回首看着母妃在后面寻他,跑得更欢了,口中还一个劲地发出“咯咯”笑声。
孩子很快活,和母妃在一起。侍女只一边站着,似乎陶醉于这样的情景,也在那嬉笑着。却不料这孩子急转弯,钻过围栏,爬下台阶,直往那边翠池跑去。
几个侍女大惊,慕容瑾还没看到。待看到时候,不远处拓跋范笑着望向母妃,正站在池边,慕容瑾尚未来得及唤他,忽然一个不小心就跌落水池。
“范儿——”慕容瑾大劾,疾呼。
侍女们都不会水,这边如今连个内监也少来。慕容瑾不顾一切冲向池边,只见水里的拓跋范没挣扎竟是落下去了。
慕容瑾吓得忘了哭:“范儿,范儿——”
顾不得自己不会水,正欲下去。却听有一人似是往这边跑来,来不及看清面貌,只听他道:“娘娘,我来。”
众丫头见是个侍卫模样的人,这人不是宣华宫的,有些陌生。
那侍卫衣服不脱,直接跳下水,须臾,这拓跋范便被救了上来。孩子浑身湿漉漉,青着脸,不动一动。
慕容瑾哭了起来。那侍卫却不慌不慢,对着孩子的口鼻就是一吸,吸出大口水吐了一边,接着又摁压了孩子的胸部,只见“咕噜”一口水从孩子口中吐了出来。
接着,拓跋范哇哇哭了起来。慕容瑾这才止了哭,抱起拓跋范道:“范儿,都是母妃不好,母妃不好……”一时也忘记感谢这个恩人。
这侍卫看上去并不急着走,侍女以为他在请功,便有些鄙夷,但细看这侍卫年约十七八的模样,身材顷长,竟然容貌秀雅,也算一等一的美男。
美男立在那似乎也很激动,目光中的喜悦似乎并不比瑾贵人失而复得的心情差多少。
“多谢这位侍卫小兄弟。幸亏你救了六皇子。此恩,本宫记下了。你是哪一宫的的侍卫。”
“回娘娘,属下是平元宫新近的侍卫。”
皇帝寝宫的侍卫,如何跑到这宣华宫。
虽然宣华宫和平元宫离的不远,然而慕容瑾几乎足不出户,如今,她宁愿绕着远路也不想路过平元宫。至于皇帝的寝宫如今又招了哪两个美人侍寝,慕容瑾除了厌恶就是漠不关心。
“那你是正巧路过?还是——”慕容瑾质疑的目光扫过去。
却不料那侍卫的目光却不躲,竟然看着慕容瑾。慕容瑾心下一惊,那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却记不得了。
“回娘娘,是属下特意来的。”那侍卫却不紧不慢,直直望向眼前的瑾贵人。身边的柳青顿时恼火,斥道:“小小侍卫,大胆无礼。娘娘也是你可以看的么?”
那侍卫这才低了头。
慕容瑾心有疑惑,这人屡屡将目光与自己对视,似有蹊跷。
半天,底下的人道:“属下救六皇子,不过是因着小的与娘娘都是慕容氏人——”
那美男终于忍不住了,原来是来此攀亲戚的。丫头再次鄙夷起来,却见娘娘的眼神有了变化,她下了榻,来到那侍卫面前,似在打量。
“除了柳青侍奉,余者下去。”慕容瑾吩咐道。
等侍女下去,这侍卫扫了一眼那柳青,才跪地而拜:“姑姑——”那声音似乎有些哭音。“姑姑——,我是睿儿。”
蓦地,慕容瑾有些站立不稳。刚刚一番端详,似乎已从容貌上看出点影子,并不敢确认。果然,这个身形顷长的少年,竟是自己的皇侄,南燕的亡国太子慕容睿。
再次见到睿儿,竟然一别十年多。当初睿儿不过六岁多,如今已然十七岁的秀拔少年。
往事再次如滚滚洪水而来,慕容瑾悲痛不可遏。
亡国那日,场面混乱,尸横遍野,情急下,自己与三哥分开,三哥和离姑姑等人保护皇嫂和太子皇侄出逃。
呼延皇后喋血皇宫,自刎而终。自己与三哥分道扬镳,各奔生路。从此,再也没有彼此的消息。
“睿儿?”慕容瑾泪水缓缓流淌,声音悲伤得很。
故人重逢,不只是欣喜,还是过往一段惨痛经历的回首。
姑侄二人执手相望,颇有些情绪失控。柳青明白了那侍卫竟然是娘娘失散已久的亲人,不禁也为她高兴。这么些日子,娘娘一人在宫中,并无家世可以仰仗,平白担一个南燕慕容贵族的出身。
“睿儿,你们?”她想问桂阳王慕容镇,三哥。
可是她没敢问出,曾经面目全非。往事成殇,万事皆休,欲语泪先流。
慕容睿也是泪流满面,闻言,忽而又掀袍再跪:“回姑姑,叔父尚好,只是,只是,眼下不在平城。叔父远离世事,与婶婶深居简出,过一段田园生活。侄儿不孝,却远离了他们,来到平城。”
慕容瑾轻叹一声,默默道:“如此便好。侄儿,你先起来。”
“柳青,你去外面看着,别让外人进来。”
“是,娘娘——”
二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些前尘旧事。
离若姑姑在护逃途中,为了保护太子殒命,慕容镇也身负重伤。慕容镇本与戚渔儿约好地方见面,结果一直没有等到。
“因为叔父病重,故而就滞留在小镇上。算是命运怜惜吧。婶婶恰也在那附近庄上养病,婶婶腹中的孩子战乱中产下便夭折了,还落了一身的病。叔父与婶婶病乱中算是重逢,只可惜堂妹心悦并不知所去,至今下落不明。”
“心悦——”慕容瑾再一次哭了起来。
那场亡国,死了多少亲人啊。十年间,多少亲人故去,多少爱恨情痴都历历在目。她本已沉寂的心再次悲怆起来。
慕容瑾竟是忍不住哭了出声。
“叔父没有孩子,是他抚养睿儿长大,待睿儿如亲生,侄儿心中早认他为爹爹。只可惜,睿儿心中放不下,放不下当年的那场亡国之痛。父皇,母后皆留在了那里——”
说罢,十七岁的慕容睿又跪在那儿,痛哭流涕。
“睿儿,咱不想了。算是上天怜惜,姑姑还能与你相聚。活着就好,你们在就好。侄儿,忘却吧,忘却才会好些。”慕容瑾扶起慕容睿,满眼的怜爱。
少年的眉目有皇兄慕容超当年邪肆的模样,身形也差不多。自己刚才竟然没有立即认出来,实在不该。
“姑姑,侄儿忘不掉,忘不掉。如今南燕旧族皆已没落,唯有后燕等几支慕容氏族在北魏还算勉强立足。”慕容睿眼中有种不肯认命的倔强。
“我慕容睿是南燕的太子,今番断不会就是一乡野少年,更不会只肯做个小小侍卫。我是为了认姑姑,才做了这侍卫。”
慕容睿听说拓跋嗣曾经宠幸的慕容夫人,乃南燕慕容氏出身,他便想方设法从军中来到皇宫,就是为了认证心中所想,果然是姑姑。而且他不曾想,小姑姑竟然也是拓跋嗣的美人。只可惜如今两个姑姑皆是遭弃不获宠的境地。
慕容睿转了身,那背后的模样仿若当年的兄长慕容超。
“侄儿十年磨砺成长,如今离了叔父不在近前尽孝,断不会蹉跎度日。姑姑,我要重振燕国慕容氏。”少年志气不小,他曾经的身份和经历使他不肯默默无闻。
慕容瑾已觉出眼前侄儿的决心,甚或他内心深处的复国之愿不但不会泯灭,反而是愈发浓烈。
慕容瑾忽然叹了口气。几代人的慕容氏都投身在复国的战争中,前燕亡后,多少慕容贵族含恨忍辱投靠秦国,为奴为婢,又在秦乱之时抛头颅洒热血,纷纷起兵复国。
凤皇待飞的慕容冲,忍辱做了苻坚数年的娈童,白衣风华少年,剑指长安,建立西燕。短命的慕容冲之后,父皇慕容德追随慕容垂建立后燕。后来崛起的北魏灭了后燕,父皇慕容德东去建立南燕。南燕最终还是被东晋灭亡。
数十年乱世,浮浮沉沉,多少慕容男儿身死北国。于一个女子的心,慕容瑾不想让这无休止的战乱下去,她不愿慕容睿和祖辈一般,还要抱着复国的念头至死不渝。
可她无法说出,她不过是乱世中阴差阳错做了这南燕公主,然而这辈子自己也只能是慕容氏女子。慕容睿选择和他的祖辈一般,慕容瑾无法阻拦,却顿感心力交瘁。
“姑姑,侄儿知道大魏皇帝对你有情,也听闻了一些传闻。侄儿在平元宫当值,暗中观察,陛下并非对你失了情义,而是姑姑自己不肯争取罢了。即便陛下对你有情有意,然而姑姑放不下曾经,总是若即若离,陛下他是皇帝,身边讨好的美人众多,势必会对姑姑失望。”
“睿儿希望姑姑肯努力,努力获得魏帝的恩宠。”慕容睿忐忑说出这句话,这怕是他肯来宫中做一护卫的缘故,是想慕容瑾为他慕容氏复兴、甚至复国出力。
“睿儿!本宫的事何用你管?!”慕容瑾不愿一个小辈管起自己的事情,她不想再涉入那份曾经的情感纠葛。
“侄儿不是多管闲事。姑姑这么十年,可想过慕容氏人是如何卑微而活。姑姑只是一份妇人之心,可想过家国大义?想过有过多少人为了家国牺牲了太多。睿儿小时受父皇的教育,此生为燕国慕容氏争得原本的天下!”
慕容瑾怔住了,这么多年自己的确不曾想过家国大义。国破家亡之时,满眼的鲜血曾让她一度仇恨,可那一份筹谋很快在一片柔情暖意中遗失。果真自己真的这般无立场、无大义,自己只是一个小女子。
那日,慕容瑾与慕容睿姑侄相聚,絮絮叨叨说了一下午,后来,姑侄之间还有一些会面,都是悄然会面,虽不至于刻意掩藏,然并不喜欢被人晓得。
慕容瑾考虑的是自己如今弃妃处境,有一个亡国太子的侄儿,不但不会帮到侄儿,反而会让人揣度,别人不晓得瑾贵人侄子的身份,然拓跋嗣清清楚楚。故而,慕容瑾想到是如何给慕容睿安排一个新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