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祈絮絮叨叨一大堆,慕容瑾不是初次坐月子哪里会不晓得。他这般提醒,仿若这是自己初次为母。
然慕容瑾不想说破,姑且就理所当然地领受他的疼爱。
拓跋嗣轻揉了她散乱在秀枕上的墨发,望着她苍白的容颜,一阵失神。
“陛下,你拽疼了我的头发。”
忙得收了手,忽而又轻抿了她的鬓发。“知道么,瑾儿。曾经,朕迷恋你那秀发。可惜少时你一直挽着发髻,不曾披撒。”
“如今,瑾儿的头发乱糟糟的,陛下刚才在暗暗取笑么?”
蓦地,拓跋嗣笑了,连眉目都笑,忽然慕容瑾见那眼角也有了皱纹,却愈发好看的双眼。
“朕没有。朕只是在回忆曾经你在骊山,玉华池,你头发散开,若瀑布垂下,接着你潜入水中,只留给朕一个后背。”
这下轮到慕容瑾不好意思了。“陛下,瑾儿不要听了。嫔妾累了。”
拓跋嗣低低笑了,起身附到她耳侧,不无暧昧道:“那便好吧。朕也觉得白日说这些不好,你赶紧好起来。我们挑个日子说。”
说完又呵呵笑起来。须臾,起身嘱咐身边下人:“朕,今日午膳在宣华宫用,嘱咐御膳房,慕容夫人的月子养膳细细做好,并让太医院和御膳房给朕拟出一个案来,朕要细看。”
慕容瑾一日日好了起来。然这皇子却仍旧没有见到。陛下并不想要她见孩子。
这日,拓跋嗣再次来的时候,慕容瑾忍不住又一次问道:“陛下,我们的皇儿呢?嫔妾见上一见可以么?”
“等你好了些。出了月子,朕便让你们母子相聚。”
“是不是皇儿出什么意外?”
“没有。他好得很。只是那日出生,有人妖言惑众,朕虽不信,但不得不顾念到。”
拓跋嗣叹了口气,细细道:“朕的拓跋丕,生在天詈日,戾气颇重。朕当年正是南征北战、朝廷初稳之时,便取名丕,谐否极泰来之意。今,朕的范儿,却不曾想也是煞日所生。朕素来不笃信这些,但你蒙受大难,朕不得不防。”
“拓跋——范,你为我们的皇儿取名范?”
“是的。范,为表率。范儿站生,出来便身长魁梧,知道自己母妃身体不好,十分乖巧,朕前日替你看了很好。朕难以想象你这般瘦弱之躯,育得范儿这般貌伟孩儿。”
慕容瑾听了自是高兴和欣慰,眼眸里竟是含了泪水。“嫔妾好想范儿。他必是随你,体貌修长。长相随谁呢?”
拓跋嗣颇有些欣喜地看向慕容瑾:“是么,朕也觉得范儿身形随我。相貌么,孩子还小看不出。反正没你好看。”
慕容瑾忽而就笑了:“陛下这么多皇子还不了解么。小孩子是越长越好。”
“瑾儿,你期待范儿长得像我么?”
这话里有话,慕容瑾却丝毫不觉。
此时她却是高兴得很,些许一丝调皮:“恩。虽说你长得没我好,但是瑾儿喜欢你那一双眸子。似有重瞳,灿若星辰。”
蓦地,拓跋嗣呵呵笑了起来。起身吻了下慕容瑾的额头。笑言:“朕最喜欢这句夸赞。难怪瑾儿每次都多望着阿祈的双眸,你不晓得朕都被你看的发憷,就怕失了自信。”
“你又取笑我。其实,其实不过是我想从你的眸子里看看有几个我。”
“你不止在朕的眼里……”
慕容瑾心里一丝甜蜜,低笑良久。终于抬首:“陛下也会没有自信?嫔妾不信——”
这一刻,她面上明媚的笑容中带些不屑和调皮。
他会没有自信么?单单帝王身份,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后宫,对那荣华富贵趋之若鹜。
所以慕容瑾不肯信。
“骗人。矫情!”慕容瑾斜睨他一眼。
“你说什么?”拓跋嗣似听错般,眉头微蹙,二十六年里怕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他。然这是出自他的瑾儿口中,倒也情有可原。
“你没听错的。瑾儿觉得陛下,其实,其实有那么一点,一点,矫情!”慕容瑾忐忑间还是把实话又说了一遍。
“朕矫情么?我真的——,真的,百口莫辩。”拓跋嗣投降了。自己是有那么点骄傲,却被她说成矫情。
“陛下身为帝王,阖宫美色,你都说没自信,那让瑾儿置于何地。曾经,瑾儿的自信全然失去。”
“瑾儿会失自信,朕晓得因为境遇。今时我觉得瑾儿不但自信,而且还胆大。然,你可知道帝王的自信,其实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慕容瑾抿唇笑了,笑他的坦诚。“那是不是很累。陛下做皇帝很累么?”
“算不上。朕必须做大魏的皇帝,生来便是。所以朕习惯了。还好,还好……”
拓跋嗣这般说的时候,慕容瑾就再也忍不住笑出声:“陛下,瑾儿第一次发现,其实你还不像个皇帝。”
拓跋嗣依旧堆着笑,摇摇头似无奈,又握了慕容瑾的手,道:“瑾儿说不是便不是。朕能让天下人说是就可以。”
于此,慕容瑾很感动。这才是那个曾经让自己喜欢的轻狂少年,他的平生愿望就是家国,自己于他放在第二位,她曾引以为豪。
自己没有想过让他在江山和她之间做选择,她慕容瑾从来不这般不切实际的自信。
于拓跋嗣而言,天下江山不是抢来的,是名正言顺,亦是打出来的。这江山是他的,他有一份非别人给予的帝王自信。
她从来都知道,他的自信和自负,所以当初自己才会失了那份自信。她不信他会拥有锦绣江山时还会记起自己,不过是一场山水相识罢了。
“陛下的自信果然不是虚的,家国社稷、六军将士、满宫春色、无边绣途,哪里是瑾儿所能企及。”
“瑾儿口才可称得上自信。我却听得酸溜溜的,再好绣途,朕只觉得这边风景独好。”
拓跋嗣揽了那慕容瑾在怀,忍不住亲了她的额头。“瑾儿先养好身体,我先看看别处的花繁。”说完,又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慕容瑾的足足修养了三个月,中间几乎足不出宣华殿。拓跋范偶尔由奶娘带了过来,然而皇帝并不喜他在宣华殿过夜,似是总对范儿有些顾虑。
慕容瑾自是不肯,有几次偷偷将那范儿留了下来。没料到,今日的拓跋嗣说好不来椒房,却又不期然地出现。慕容瑾忽然间不知将那范儿置于何处。
不知为何,小小的范儿似是觉出父皇对他的不喜,故而即便那拓跋嗣笑脸相迎,也换不回范儿的笑。冷着小脸,要不就哇哇的哭。二人的夜晚是伴着范儿的哭泣渡过的。
故而,早上,拓跋嗣有些疲惫不堪,心情此刻有些不悦。
“夫人,朕以后不许你随便将那范儿接回宣华殿留宿。”
“为什么?!范儿毕竟是我们的孩儿。”慕容瑾蹙了眉,心头有些伤心。
“你身体弱,范儿身为皇子,朕自是会教养妥帖。朕的皇子幼时皆是和母妃分开生活,居于皇子苑。”
拓跋嗣此举就是不希望皇子由生母抚养,即便这样,皇子还是会与各自的母妃走得近。拓跋嗣教养皇子的举动,皆是因为继承其父后宫不得干政的遗训。拓跋嗣的母妃刘贵人就是先帝逼其自杀的。
能够受宠至尊的妃嫔皆是有所依凭的贵族出身,当年拓跋绍弑父叛乱皆是因其母贺兰夫人失宠,被拓跋珪囚禁,拓跋绍少年性情,一怒之下将自己的父皇给杀了,借助舅舅的势力,一不做二不休,就夺了大魏的天下。
今时,拓跋嗣是忌讳皇子与生身母妃走得太近。然而今时,在慕容瑾这里,他还有更多的顾忌。
一来,那僧道的言论多少给他以影响,二来,心中总对这拓跋范的身份有丝芥蒂,即便他心里是想将他看作自己的皇儿来疼,然被众人怀疑过的皇嗣,总是不会受尊宠。
“陛下,瑾儿是范儿的母亲,我想天天见到他。瑾儿求您……”
“等他三岁后,你自是可以经常见到范儿。今时,你若想的很,便去皇子苑见上一见便是。若你真的寂寥,朕陪你便是。”
慕容瑾难以置信,拓跋嗣怎么也可以和他的父皇一般冷酷的父亲。甚至比拓跋珪还要冷酷。
“阿祈!你如何这么冷酷!”蓦地,慕容瑾眸中隐忍着泪水,抬眸间满是痛楚。
“阿祈曾对瑾儿说你年少失去母妃的痛苦,今时,陛下如何忘掉当年之痛。你怎么能够将这份痛苦延续到自己的皇子身上。”
那拓跋嗣却丝毫不动摇,转了身去,叹息一声。
“朕这么做,才是对皇儿的心疼。朕不想朕的皇子成为妃嫔们争宠夺权的挟制,朕不想曾经的悲剧发生。朕这么做,虽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却是为他们好。瑾儿,朕在范儿这里也不能例外。”
拓跋嗣今时没有立太子的打算,便是因着思及当年的痛苦。若是皇子与生母没有那么亲近,自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势力争斗。然而这个想法,并非那么好实行。
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即便皇子自小在皇子所成长,然而随着年纪增长,他仍旧不自觉地亲近自己的母亲,因为没有另一个人可以比母亲更能疼爱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