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清晨,雨过天晴,天边渐渐呈现一抹亮丽的彩虹,拓跋嗣顿觉身体好了很多,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精神了不少。
拓跋嗣一跃上马,策马而走,往那山中奔去,身后的高巍和几个护卫也上了马,紧随其后。
拓跋嗣骑马一直奔向一断崖处,几声骏马嘶鸣声划破晴空,空谷传出了很远。
高巍见陛下勒紧了佩绳,住了马,立马于崖上徘徊,似有思虑。
此时旭日东升,山风徐徐,极目远舒,不由地感叹。
面前,翠峰如聚,山峦叠嶂。远山如画,云雾氤氲,鲁地山水好风光。
拓跋嗣心里不由得想起了瑾儿,若是她在眼前,二人一同骑马,快意山水,此生江山美人,他拓跋嗣生而无憾。
就在此时,对面山里飞出一只大鸟,火红的颜色,亮丽的羽毛,直奔这边山崖。拓跋嗣记起曾经在广固山中见过类似的火凤鸟,只是这只要比曾经的要大,要美丽的多。
它扇动着美丽的大翅膀,在断崖处低空盘旋了一阵,发出清灵而略凄厉的叫声,转瞬间,它振翅高飞,飞离此处。
是夜,拓跋嗣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里瑾儿一身绯色衣裙,笑音由远及近,仿若初见时的遗世容颜,倾城姿容。
“阿祈——,上古时,我本是菩提树上的凤鸟,一次贪玩遇险,幸得黄帝后裔拓跋所救,一直铭记君恩于怀。几世几生虔修,终得人身,化为青城,与君修得当世帝妃缘,瑾儿无德才怜君爱,误君心。如今,相守之期到了,瑾儿去了。”
拓跋嗣大劾,唤道:“瑾儿,瑾儿,你别离开我——”
然而,瑾儿回首嫣然一笑,只见她足下生烟,渐渐翩然空中,最后羽化成鸟,如一团火焰,往西天飞去。
拓跋嗣在噩梦中醒来,喊着“瑾儿,瑾儿……”
身边的内侍起身进来,忙得道:“陛下!陛下!您梦魇了……”
拓跋嗣怔忪间起身而坐,蓦地心口大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这才觉得心里轻松不少。
原来不过是场梦,都是因为白日那只火凤鸟。
曾经他为瑾儿抓过那样的鸟,然就是因为那只鸟,自己肩头才遭了暗箭。今番不曾想,不但再遇此鸟,还做了噩梦,不知何兆。
诸将军在商议对策,如今陛下积劳成疾,恐怕不宜再劳累操持,应当起驾北回,回平城魏宫休养。
然而就在魏帝返回平城的途中却收到了一则噩耗。五月十五子时,宣华宫走水,慕容夫人被困椒房大火,不幸遇难。如今已入六月中旬,慕容瑾已不在人世近一个月。
拓跋嗣读了信函,当即心痹至晕,后经军医施针抢救而醒。
至此,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当时情景,慕容瑾白日有几个孩子围在身边,热热闹闹,倒不觉得多么想念。至夜里,一人椒房独宿,常常辗转难眠,惦念拓跋嗣,至于睡中更是常梦见陛下,梦见他战场上的英姿。
慕容瑾从没见过他打仗的模样,甚或南燕那次他护着自己防御应对,她都仓促间没能细瞧更没能记下。
梦里,他横刀立马,仍是那马上英拔少年。似乎是自己跑了过去,唤了声“阿祈——”
没有应答,这才细看,却是那威严无比的帝王辇驾,星目生辉,神采飞扬。忽而,他对自己笑了。“瑾儿,我得胜归来就娶你。”
慕容瑾就一下子笑醒了。果然梦都是胡诌的。且不说阿祈是帝王,怎么就会轮到他战场提刀,更何况自己早就是他的夫人,他们还有拓跋范和吉祥。
慕容瑾白日竟然和柳青说起了这个好笑的梦,柳青忍不住掩唇而笑。“娘娘,您整日这么念叨陛下,若是心灵有应,陛下可如何安心打仗?”
“你这个丫头,越发胆子大得胡说。本宫看,再过一年,你也到了出宫的年纪。你若想早嫁人,本宫倒可以现在替你考虑一下。”
柳青笑道:“如今娘娘想撵了柳青走,奴婢却无论如何放不下娘娘。前些时日的养颜汤,若不是柳青发现了——”说到这,柳青但见娘娘面色苍白,猛然顿住了话头。看来那养颜汤的事娘娘仍旧是心有余悸。
因着皇帝南征,慕容瑾也是多有散漫,这养颜汤也不按时用,停了几日再用的时候差一点大祸临头,幸得柳青发现了端倪,发现这碗的色泽起了变化,才怀疑起养颜汤有毒。
柳青为娘娘备的玉碗,今日这碗却变了颜色,才发觉被人换了碗,碗壁上有人涂了无色无味的毒,娘娘若是喝了,这养颜汤只怕喝至一半就会毒发。后来才查明这毒还特别恶毒,被毒死的人皮肤尽毁,惨不忍睹。所以即便不死,也是容颜尽毁。
这阖宫里想害死慕容夫人的人会是谁呢?然这么多年的帝王专宠,那些个嫔妃早生了嫉恨。哪一个都有嫌疑,哪一个都没有证据。只是两日后,宣华宫的一个小侍女却死了,据说小丫头也是服毒自杀。
虽然查了几番,然仍无所获,如今陛下南征,慕容夫人失了仰仗,众妃嫔自然有所嚣张,慕容瑾虽有后宫之权,然却只有一半,另一半在尹夫人之手,朝中又无仰仗,虽然太子因着此事发了话,然却到如今仍旧一无查获。
这件事之后,慕容瑾惶惶度日,不得不小心谨慎生活,然夜里却愈发睡得不好,不是梦里梦到阿祈,就是梦见一只凤鸟向自己飞来,甚至一些陈年旧事也会偶然入梦。
那次梦见王镇恶,他跟自己说,“我本神农猎人,瑾儿你竟然是那只误入我樊笼的凤鸟,镇恶悔不当初。”
白日里,慕容瑾再次经过阶前的梧桐树下,又想起了梦境。那般奇怪的梦扰了她好久,思及嫣儿临终前所托之梦,莫不是真有所谓的前世今生。然在自己的心里,前世和来生都是虚无飘渺,她慕容瑾只想把握当世一份。
正是夏日,蝉噪声一片。夜里宣华宫热得很,寂静无声,长明灯发出微弱的烛火,众人正沉睡十分。慕容瑾在椒房榻上,又入梦境。
梦里,她果然化身一只美丽的火凤鸟,她见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根系发达,覆延百里。她飞累了,停靠树上休了三天三夜,睁眼却才发觉不过是一个时辰不到,太阳尚未落山,她想日落前再去玩上一回。
于是她再次飞离菩提树,顺着林荫山路低空飞翔,却不偏不倚落到猎人所设樊笼,几次挣扎振翅不得。
正此时,一个紫衣少年骑马而来,他一跃下马,似是在端详笼里的鸟。她原以为他便是害自己入笼的人,于是在他欲要靠近自己的时候,扑棱着翅膀,竖起尖喙厉爪,如临大敌。
少年爽朗大笑,回头和后面而来的人讲:当真是一只有趣的凤鸟。
觉察出他并不想伤害自己,她抬首才细看少年的面容,觉得一抹熟悉,却辨不清容貌一般,只觉得少年的笑很耀眼。
又似乎看到他额上束暗纹额带,额带上镶了一枚耀眼醒目的红宝珠,再看他衣服领口与袖口有一条黑色镶边,其上纹着隐约滑过暗光的纹样,是黄帝图腾。
原来他是黄帝后裔。后面的人跟了过来,叫了少年的名字:“拓跋,正好我将它抓回去送给阿蛮,她定然高兴。”
那名被唤作拓跋的少年复转回了身,看了看笼中的凤鸟,这只鸟羽毛亮丽,火红映彩,可与此时西天的晚霞媲美,当真是美丽的鸟儿,但一想到抓回去送给阿蛮的话——。
凤鸟看得出他的犹豫,只听他又道:“这只鸟很特别,本来受了惊吓。不若还它自由,我拓跋答应你制作一架水车帮你部下引水可好?”
身后的人自是觉得阿蛮虽然重要,但是引水浇田似乎更重要。
最后紫衣少年打开樊笼,放出了凤鸟。
她在振翅欲飞的时刻,用鸟语说着感谢,没料到那少年似是听懂:“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一刹那,她看清了他的眉目。霞光下,他一双眸子似是星光闪耀,蓦地,她才记得那双重瞳似在哪里见过。
然而很久很久之后,她再也没有遇到那个少年,为此,她往返菩提树上无数次。她只知道他是黄帝后裔拓跋。
梦里她时而是凤鸟,时而又似是慕容瑾,这样来来回回,她身心倍感疲惫,正奔跑着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然而却不辨方向,更看不见人影。
“你与那黄帝后裔拓跋氏,一世缘分到此。前世你虽在菩提树上有所悟得,却仍旧是一只痴恋凡尘的鸟。今世你托生江东士族王氏女子,辗转做了慕容世家的公主,如今你爱恨情痴皆已经历,本想今生度你苦海,你却慧根尚浅,仍执迷不悟。孽由心生,此番造孽,你怕是来不及了。”
慕容瑾蓦地醒来,一身的汗水,却恍然觉得眼前霞光冲天,豁然起身才发觉原来是走水了。此时椒房内外已经火势蔓延,帷幔已经燃尽,火势向榻前奔来。
她大喊:“走水了!走水了!救命啊。”踉跄出内榻,才发觉外殿的侍女早就昏睡在地,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呼喊。外殿也被火势吞了,已无法外逃,慕容瑾不得不退回内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