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春天。
春风料峭,乍暖还寒时刻,最难将息。官道乐原路上,尘烟滚滚,一路车马过道。旗帜迎风飘展,一对人马浩浩汤汤过境。
队伍里有一驾暗红色车辇上,上面装饰华美。车里坐着的是一个衣装华美,容颜清丽的美人,一双美目盈盈若水,锦瑟年华,莫不美好的模样。这是大魏的思华公主,此行她要随自己的皇弟乐安王拓跋范去长安封地。
拓跋范时年尚八岁,皇帝拜其都督五州诸军事、卫大将军,麾下广选才能者为幕僚辅佐。此番西去之前,思华公主特意请圣旨跟随。起初皇帝皇兄不肯,说按先帝遗命皇妹应安身立命于云中后宫,教习幼妹,待君命无奉违。
当此时,思华宫中处境艰难。拓跋焘虽然面上以皇妹之礼对她,然暗地里却对这个皇妹有非分之想。今时拓跋焘已不是当时皇兄,他是帝王,后宫已是一嫔三夫人。更听闻,拓跋焘准备求娶胡夏赫连勃勃之女,先帝心贵人之侄女,扬威公主,时年十三。
所以她当初预料并非有错,今时情形,自己更不愿沦落他的后宫,拓跋焘要比先帝无情得多。尤其是那次尴尬之后,思华公主下定离开宫中的决心,哪怕皇帝不允,也要以死抗争。
数月前,思华公主因皇帝体恤公主,颁下诏令赐始平公主、思华公主分别入住平阳殿、思华阁。自从思华单独居思华阁,她的处境是愈发尴尬艰难。皇帝偶尔来思华阁探视皇妹,偶尔还让她抚琴,宫中传言于她十分不利。
这一日,皇兄来了,却是在傍晚时分,些许酒气。思华心里已有些不好直觉,于是一直随侍女在主厅候着皇兄。却不曾想皇兄自己一人站了起来,踱步去了内阁。
拓跋焘内阁入门处负手而立,“思华,你在此安寝可是安稳?”话语已是有不妥。
思华紧跟几步,笑道:“思华多谢皇兄关心,向来安睡。”
拓跋焘转了身,挥手退了众侍女,一抹笑意,双目却一股逼视,让她极快地低下了头。
几声轻笑,皇帝似是极自然走过去揽过自己的皇妹,“朕其实不希望你整日对我这个皇兄,始终抱有防范之心。”
“思华没有,思华感激皇兄尚且不及。”思华忙得解释,却无法推开皇帝揽着自己的手臂。
“今时你因着朕的威严,敛了性子,实在让朕遗憾。落儿,你何时向朕敞开心扉?”
闻言,思华猛然惊醒,惶然退开。却是被那拓跋焘一把囚住。
只见他面上一股恼意,低沉的声音传来:“落儿,这阖宫的美色都是朕的。朕之所以不动你,是在等你的回心转意。你若还是不肯醒悟,朕此刻就让这思华阁变成朕的嫔苑。”
思华吓得大口喘气,不可置信看向皇帝,他终于放下他的假仁假义。先前,思华以为父皇母妃守孝三年,三年内不谈婚嫁,才免遭打扰。然皇帝虽有嫔妃仍旧是惦记着这个义妹。
思华见他的模样,思及今晚他喝了酒,便不肯在他面前多说犯险,于是转身欲走。
然而哪里会走得成,拓跋焘大步上前一把拽过思华,嘴角一抹笑意,说出的话在落儿听来可怕得很:“落儿,你终躲不掉的。今夜,朕就让你做我的嫔妃。”
说罢拓跋焘抱了她来到榻上。思华吓得浑身哆嗦,却无法呼喊,因为呼喊只能让外人看了热闹,却无人会来救自己。
只能低声呼唤:“皇兄,放过思华吧,思华不愿为嫔……”
“朕怎么会忍心,让你无名无份做朕的女人?”话语里是一抹邪肆。
当皇帝登时褪掉她的上衣。思华再也不能忍受,她发觉自己实在无法接受一个已令自己厌恶的男人触碰她。
她猛然推开眼前的皇帝,极力反抗,口中大喊:“救命啊,走水了,走水了——”
于此,外殿里的侍女涌了进来。皇帝不得不罢手,众人见榻上的情形,慌忙退下。
然拓跋焘再也没了心情,只缓缓吐出一句狠话:“思华公主言行有失,惑诱君心,思华阁禁足三日。”
话毕,皇帝抬步离去。倚在榻边的思华敛了衣衫,忍不住啜泣起来。
三日后,有关思华公主诱惑陛下遭禁足的事,已经如雨后春笋一般传遍阖宫。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听闻乐平王拓跋丕向皇帝请旨迎娶思华公主为妃。
乐平王时年十七岁尚未娶妃,思华公主也是二八年纪,锦瑟年华,再不婚嫁怕是有些迟。
原本乐平王身为车骑大将军戍守北地,前些日子刚及魏都。拓跋丕一年多未见思华,大概也是晓得思华的处境更兼近日的传言,他此时求婚,无疑是迎难而上。他自然明白皇帝的意图,然他亦晓得思华并不喜欢皇兄,所以才坚持这么几年。如今,唯有此法可以救她出囹圄。
皇帝搬出思华三年之志,先帝旨意。乐平王犹疑一会,终拿出先帝的玉牌,此玉牌为令牌,皇帝留下三柄,另两柄在皇帝和拓跋弥手里,三柄合一,关键时刻,调令鲜卑拓跋三军。这的确是个诱惑,拓跋焘是早就想收回玉牌。
今时,拓跋丕用意明显,想以令牌换娶思华,果然他对她情非寻常。
“皇兄输给你了。你待思华深情厚意,朕允了便是。”
思华在阁里苦思冥想,今时拓跋丕想娶自己,怕是皇帝不肯,又担心他们兄弟失和,拓跋丕便处境危险。
手抚摸自己纤手上的戒指,忽然有所感悟。
据闻,最后时刻,思华公主出现,她拿着先帝留给慕容夫人的玉扳指,请皇帝看在先帝的面上允起出宫,并拒绝乐平王的求婚。
先帝的玉扳指本是允诺给慕容夫人,却不想慕容夫人爱女心切竟是将这等重物留给女儿。或许慕容瑾觉得自己有陛下之爱并不需要这等重物,然思华不同,因为身份的尴尬,兼因落儿拒嫁太子,总觉得女儿早晚会有麻烦。
思华公主三拒婚一时让众人惊愕,甚或拓跋丕、拓跋弥都有不解。皇帝允思华公主随乐安王拓跋范前往封地。于此,就代表落儿放弃了魏宫的一切,尊贵宠辱皆放下。
思华在车辇里,思绪沉沉。车轮滚滚,一路西行,碾过地面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乱世女子一生要么颠沛要么就是依附,难得按自己的心去实实在在生活。
这么多年,自己眼看着父亲和母亲相亲相爱生活,却不曾料,父亲一朝罹难,母亲失踪,自己沦落南朝世子府邸。又辗转来到魏宫,因着母亲获宠,得了一个义女公主的身份,却仍旧身份尴尬,自己不是那始平,与几位皇子兄妹相称实在是彼此的不得已。与那拓跋丕自小冤家,却不期然他对自己生情,至于皇长子对自己看似不闻不问,竟然也对她有一份觊觎。
不过是二八年华,少女的心却早就布满人生的艰辛,外表的坚强不能掩饰内心的懦弱和彷徨。家庭变故让落儿有了两重身份,既是已故王将军之遗爱,又是大魏的思华公主。在落儿的心里,过往的人和事皆历历在目,成了此生不可挥去的爱与痛。
落儿在车上不由地落下泪水,此行西去,心情不是轻松而是沉重。
忽然车子一顿,落儿身体前屈,竟是车辇停了下来。只听身边侍女道:“公主,乐安王下令停的。王爷已经下辇。”
于此,侍女掀了车帐,落儿敛了衣裙,缓慢下辇察看。老远就见是乐平王拓跋丕一行骑马在那,难道是来送行——
只见拓跋丕下马,早有那八岁的拓跋范迎了过去。范儿小小年纪,却额带冠缨,锦裘玉带,颇有一股子王爷气度。
二人见面以礼相待。“乐平王前来相送,拓跋范有失远迎。二皇兄出征之际,却赶来送六弟一程,拓跋范感激不尽。”
二人一番说话,拓跋丕将目光往队伍中寻去,也看到那令他倾心已久的落儿已经下了车辇。思华没料到是那拓跋丕而来,于此,复又转身往车辇走去。
拓跋范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便道:“皇兄可前去与公主姐姐说几句话吧。”
于此,拓跋丕大步而去。落儿动作很慢,似乎在等他而来,果然在自己落帐那刻,拓跋丕用手挡住了帘帐。
此时,二人一个站在车辇横木上,一个立在辇下,却是威严十分,身形挺拔,二人身高刚好持平。
身边的侍女莫不清楚思华公主拒婚乐平王之事。如今皆收回目光,寻了机会退后。
拓跋丕缓缓掰下落儿扶住车身的玉手。当他的手握住她微凉的手之时,落儿转了身,目光颇有些复杂望向拓跋丕,二人四目相对,虽有万千话语,却没有说出口。
良久落儿挣开手,声音冰凉:“思华多谢二皇兄相送,然相送千里,终有一别。王爷还请到此吧,思华要入辇了。”
就在落儿转身一刻,只听身后的拓跋丕问:“拓跋丕只想问一句,本王出征在外,落儿的心头可曾惦念过我,可曾有?”
说的缓慢带着沉痛。
落儿的心遽然一缩,犹豫了会,终于说道:“大约是有的。此行,落儿也祝愿大将军早日得胜。”
随着车帐落下的那一刻,二人此生就此告别。
车辇再次前行,路上颠簸,不觉身动,面上有泪水滑落,滚烫如心。
半年后,一大早,落儿尚未起床,便听见侍女仓皇让自己起来。说是车骑大将军督察河西,路过此地,乐安王唤公主前去迎接乐平王、大将军一行。
然而,去了才知道。偌大的殿里,并无一人,落儿进去,有些惶恐唤道:“来人——”
却是有一人从内殿缓缓踱出,他一袭天青色鲜卑窄袍,一如既往的英拔少年。
“只你一人?”落儿顿感疑惑。
拓跋丕倏然绽放笑容,走上前去,伸手握住她纤纤玉手,对上她那双美目,笑道:“你以为呢?既是你日夜惦念,拓跋丕怎么能负了卿心。”
落儿欲要使劲抽了手,却是被他得寸进尺,揽住腰身。落儿惊道:“拓跋丕!你胡说什么。谁有惦记你?”
“如此是本王放不下落儿,你怎么会以为我会放了你。落儿,我拓跋丕定要娶你为妃,你若不答应,我宁愿孤老终身——”
(思华公主 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