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3章世上多的是意难平之事
可橙听见林贵人提起“太高人愈妒”忙问她怎么有此一问。
林贵人道：“我听说你带头捐了五万两白银以及许多的麻布粮草？可有此事？”
可橙点点头：“确有此事。”
林贵人便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本意是好的，但不得不要劝你一句：树大招风，千万得当心陷阱哪。”
可橙忙道：“多谢娘娘提醒。但要说到陷阱，总要我跳下去他们才能害得成我不是？要是设了，我不跳下去不也是白费功夫？”说到这里笑道，“我做事一向谨慎，也一直叮嘱家里人便宜莫贪，因此无论那些人设多少‘陷阱’都是徒劳。”
林贵人道：“如此才好，我只担心你一时高兴失了警惕，这样一来就给那些有心人有了可乘之机了。”
可橙笑道：“娘娘您真好！二叔能有您这么一个知己真是我们所有人的福气！但请娘娘放心，我绝不会得意忘形，一朝得志便忘了初衷，昏头昏脑的便掉进陷阱里头。”
林贵人抬头望天，怔怔的出了半天神，方才叹道：“知己，究竟是不是知己呢，也只是错错错罢了。”她心里最常读的是陆放翁的《红酥手·黄藤酒》，一入宫门的二十年里，她常常于无人处在心底呢喃：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刚进宫那几年，她知道江信对她的思念绝不对比自己对他的少，她将自己比作“宫墙柳”连伸出宫墙之外的机会也无，再往后几年，她成了皇帝的妃子，她便知道这辈子再也无望了，可她还是将自己比作“宫墙柳”，不过这一次却是遥不可及，双方都遥不可及。
皇帝是宠她的，因为她的冷若冰霜，因为她的不屑一顾。为了博她一笑，甚至在她居住的宫殿里外都栽满了桂花树。于是宫城上下都知道了林贵人的闺名叫“桂花”。
可她还是不快乐，她的快乐早在十六岁那年就被偷走了，她的心已然成空。
两年之后，儿子出生。林贵人还是冷若冰霜。
再过数年，女儿出生。林贵人依旧冷若冰霜。
皇帝对她的宠爱却日益加深，又是赏赐又是封妃，可她一概不要，她的心已经死了，她只希望能够平平淡淡了此残生。
直到七年前看见秋梨身上系着的翠玉，她才惊觉自己的心还没死，她竟一直在等待重遇的那天。
说不清出于何种原因，林贵人突然就不那么冷若冰霜了，她比从前温和了不少，心情愉悦之时，她会亲手做几味极具岭南特色的点心与皇帝共享午后时光，她甚至还准备接受梁帝封她为妃，不久的将来她就能和陈妃平起平坐。
此刻凝视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林贵人心中只有无限悲凉，年少时魂牵梦萦的少年如今就坐在斜对面，可自己却不能与之交谈半句，甚至连眼神也不能碰撞，她还得当着他的面对皇帝关怀备至……
还有什么比对面不能相会更令人痛心？
林贵人心中有如刀割，也只是到了现在才明白自己二十年来竟从未放下过，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口，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所有人。
她抚着心口，重重缓气，半响方才从五脏六腑深处咳出一声。
可橙对她与江二叔的过往知之甚深，因上前一步，握住她暖尖滑腻的右手，轻声道：“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若不是多年前的离别，诸如小小、敏儿这些弟弟妹妹们未必会来到世上，还有我与二姐、大为哥、万苏等人也未必会有今天。”
林贵人道：“你是说假如我没进宫，所有人都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显贵？”
可橙点点头。
林贵人道：“可是我进宫与否与这些人有何相干？”
可橙道：“怎么不相干？有道是‘鸿蒙初开，天地混沌’，刚开始时，天地混混沌沌一片，须得有了第一步才有了后来的许多步。若非娘娘进宫，二叔怕也不会立志从商，时至今日成了首屈一指的儒商。若非二叔从商，我们也未必会相遇。我们不相遇，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发家，不发家又岂会进京城？乃至后来婶婶的出现，所有人的今日都不会有。”
林贵人听得浑浑沌沌：“你是说全因为我一个人？”不禁失声笑出来，“我算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影响？”
可橙问：“不知道娘娘有没有听说过‘蝴蝶效应’？”
林贵人茫茫然地摇头。
可橙煞有其事地道：“所谓蝴蝶效应指的是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某个人小小的举动也能带动一大群人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改变。应该说这是一种混沌现象，说明任何事物的发展均存在着定数与变数。所有的事情全都有迹可循，与此同时还存在着不可测的‘变数’。而这个变数则往往会适得其反，它有可能会影响这件事的最终成或败，喜或忧，非常复杂。从娘娘进宫的那一刻起，冥冥中早已注定了一切。可是我们知道变数还会在，这个变数指的就是今时今日娘娘的一举一动。”
“我的一举一动？”林贵人怔了怔。
可橙点头：“是的，娘娘今时今日的一举一动。”
林贵人怔了半天，喃喃道：“是啊，我言谈举止上稍有差池就会牵连许多人，这些人但凡有一个因我而死，我都不会好过。我明白了，从今往后，我看我还是别再伤春怀秋，也别再一味追忆往事了，这世上多的是意难平之事，人生来苦难，好好活下去才更重要。那些往事就让它过去，我知道他好，他知道我好也就罢了，彼此都给彼此留个念想岂不是更好吗？”
可橙深以为然，感触极深地道：“谁说不是呢，正要给彼此留个念想才好，那些把话挑明白、说透了的人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将来再见也难，即使不得不对面相逢，却视而不见——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说到这里，眼前隐约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不由得叹了口气。
林贵人打了个寒噤，她不希望和她的少年郎走到如斯地步。像是放弃更像是放下，林贵人双手合十，抬头望天，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