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
已经凌晨七点,这个入夏的月份,太阳早就应该升起了吧,然而直到现在,除了漆黑如幕的夜空,一丝阳光都见不到,好似光明抛弃了等待着它的人们。
迟来的天明很少会有人注意,因为他们都关注着,天空中那场看似与他们毫不相关的战斗。
夜色之下的森林,更加阴沉而恐怖,猫头鹰的啼叫声,狼群的望月吼,以及黑暗下笼罩的路,无不令人毛骨悚然,望而却步。
就是这样阴森的夜,却有三个人踏进这片森林,他们正是罗季和阎正桦,以及那个他们从深渊监狱带出来的男人。
高大的男人陡然停下,拦住罗季和阎正桦:“你们留在这里,我要一个人进去。”
罗季脸色骤变,怒道:“噬嗥,你不要得寸进尺!”
答应带他前来此处,已经是违背了上面的命令,如今他竟然还要独自一人深入密林,若是他趁机逃跑,罗季和阎正桦的罪过可就大了。一再无理的要求,罗季怎能不动怒?
“拒绝的话,也不是不可以,那就立刻把我送回深渊监狱吧!不过,你们貌似没有这样的能力。”他轻蔑地笑道。
被罗季称为“噬嗥”的高大男人,知道二人有求于自己,便有恃无恐,毫无顾忌,再者而言,他的力量的确不是罗季和阎正桦可以匹敌的。
“你……”罗季指着噬嗥,怒上眉梢,牙根恨得直痒痒,却无可奈何。
假使噬嗥依旧被关在深渊监狱,他们倒还可以加以限制,可一旦离开深渊监狱,噬嗥几乎是无人能够匹敌的存在,无论噬嗥提怎样的要求,除了答应,他们别无选择。
沉默许久的阎正桦蓦然开口:“让他去吧!”他笑得很浅,似笑非笑,令人琢磨不透。
噬嗥回之一笑,便不再理会罗季,只身踏入茫茫的黑暗密林,在野狼的叫声中,渐渐消失了身影。
“阎正桦,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罗季对着阎正桦大声质问道。
阎正桦依旧似笑非笑,只是望着那道渐渐消失的背影,有短暂的失神。他回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且无比清楚。”
罗季对阎正桦的回答无比气愤,当即指责道:“你这是放虎归山。”
“一只无家可归的老虎,能跑到哪里去呢?”阎正桦似话里有话,或许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话外的那些事情,罗季当然有所听闻,所以才更加气愤:“正因为他是孤家寡人,没有牵绊,所以才更难控制,一旦他脱离我们的视线,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后果不是你我能够承担得起的。”
罗季非常生气,几乎已经在失去理智的边缘,他从未这样失态过,也从未这样怀疑身边的人。
放任噬嗥独自离开,若他信守承诺,按时回到自己身边,一切便当作从未发生;若是他就此逃跑,那他们二人可就是监察不利之罪。
最严重的的还不是这个。如果因为噬嗥的复仇,而导致更多的人员伤亡,那就是他们推卸不开的责任啊!
阎正桦依旧望着噬嗥离开的方向,目光像是穿过了黑暗,看到那个孤单单的影子:“罗季啊,你知道你和李松最大的差距在哪里吗?”
罗季怔了怔,显然对着突如其来的问题颇为不解。
“你太过保守,从来只敢做自己有把握的事情,而李松比你大胆得多,他敢于赌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一定会去尝试。这也就是为什么,面对眼前这样的危机,李松选择相信墨昆,而你选择求助军方。”
阎正桦不愧是纵横权力场多年,无论看人还是看事,都准得可怕。
虽不知阎正桦此言何意,但罗季的心却是稍稍平静了些,正色道:“十赌九输,在博弈场上,没有赢家,只有输家。”
这是罗季自小就明白的道理,因此不管干任何事,他总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他时刻要求自己,即便没有十成的把握,也必定要有九成的胜算。
“说得好,十赌九输,”阎正桦淡然一笑,“可是很多事情,不赌的话,就毫无胜算,若是赌,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诸如眼前。”
放任噬嗥离开,本来就是一场豪赌,阎正桦赌的是人性,是噬嗥对亲人的思念,也是噬嗥心中,除了仇恨的折磨之外,那仅剩的理智。谁也不敢肯定,自己有几分胜算,但阎正桦相信自己的选择。
他给罗季上了一课,尽管不知罗季是否听进去,但阎正桦相信,经过这此,罗季会成长很多,至少可以坐稳第九局局长这个位置。
……
森林里的光线本就不佳,如今又是深夜,能够看清脚下的路,便已是万幸,至于分辨方向,难度属实大了些。
在这片森林里,很多人都会迷路,唯独噬嗥不会,因为那个方向,不仅有他的房子,还有他的妻子,有他的女儿,以及烙在他记忆里的家。
狼群无论奔袭多远,都不会忘记狼窝的味道,人也是一样,不管身在何方,都记得回家的路。
他已经数十年不曾回来过,路上早就长满了杂草灌木,还有猛兽的粪便,带着腐臭的恶心气味,泥泞得就像多年前,那个疾风骤雨下,染血的灰色夜晚。
无数双幽绿的眼睛在路旁盯着他,不止有狼群,还有鬣狗,甚至是体型巨大的棕熊,不过它们只是盯着噬嗥,退避三舍,不敢靠近。噬嗥所释放出来的气息,令它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噬嗥就这样一步步向前走,步伐很缓慢,也很沉重,每一步都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直到隐约看见一片平坦的空地,噬嗥的步伐才陡然间停住,望着空地上,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影子,失神了好一刹那。
周围都是高大的,耸入云霄的树木,唯有那片空地,整洁得好像不属于这里,没有任何杂草,也没有任何野兽敢靠近那里,除了那座低矮的木屋,就只剩下两座没有碑的墓。
那是他的房子,是他为妻子和女儿盖的木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人已经没了,木屋还在。
噬嗥的脚步更沉重了,每一步都在犹豫,每一步都在害怕。被关在深渊监狱几十年,黑暗和严寒都未曾令他胆怯过,然而今日,马上就要回家的时候,反而畏惧了。
瞥了眼低矮的木屋,门窗都破旧得不成样子,泠泠的风灌堂而入。
径直走向木屋旁,那两座没有碑的墓,噬嗥看着看着,思念牵扯着眼泪,溢出眼眶,流过脸颊,滚烫得厉害,灼烧着他的灵魂。
谁能够想到,如他这般凶狠的人,也会有在深夜中,独自落泪的时候。
看着眼前的墓,噬嗥的双脚再也没有力气,支撑那颗早已疲惫不堪的心,膝盖猛然一弯,应声跪下,就在她们的墓前。
谁又能想到,如他这般强大的人,也会有为了离开的人,屈膝跪下的时候。
“云衣,淼儿,我回来看你们了。”这是噬嗥妻子和他女儿的名字,无论经历多少岁月,他都不会忘记的,这是烙入骨血的印记,是刻在灵魂上的记忆。
他在落泪,不过没有哭,而是笑,笑着流泪。
他眼里看到的,好像不是坟墓,而是妻子和女儿,在对他笑,对他挥手,唤他回家……
他正在面对着的,确实是两座冰冷的坟墓,可人的血是温热的,人心是温热的,人的记忆也同样是温热的……
森林里,狼群的嚎叫停歇了,猫头鹰的啼哭也停歇了,一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冷冷的风。
还有眼泪滴落的声音。
流了多少的泪,他记不清楚,有多少思念,就流了多少的泪吧!噬嗥只知道,自己哭到乏力,最后倒在妻子和女儿的墓前。
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反正都是黑夜,直到那一道令他刻骨铭心的声音。
“你就打算这样躺下吗?”声音很苍老,有气无力。“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你去拯救呢!”
这个声音噬嗥再熟悉不过了,即使数年过去,那个声音始终如梦魇般缠绕着他,令他一刻不得安眠。
仇恨给予他无穷的力量,让他再度站起来,去面那些黑暗,以及黑暗中,那个正向他走来的佝偻老人。
泪已经流干了,噬嗥眼中现在只有恨。他像野兽般盯着佝偻的老人:“只有你一个?封晗渝呢?”
老人拄着拐,怅然回道:“他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的仇人,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
“寿终正寝,还真是便宜他了。”噬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当年那件事情,的确是我们调查有误,以致酿成后来的惨剧,可是我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为何不能放下仇恨,与我们共抗外敌呢!”老人恳切道。
“于修,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你还是这样一副假惺惺的模样,令人作呕。”
噬嗥有些癫狂道:“你们毁了我的家园,毁了我的一切,现在却想我帮你们,你认为可能吗?”
名叫于修的老人惭愧地低下头:“那……你想要如何?只要你答应,帮我们共抗外敌,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我要你死,我要用你的血,祭奠我妻儿的在天之灵。”噬嗥眼神像是锋利的刀刃,贯穿着于修那具苍老如枯骨的身体。
于修释然一笑:“我早就应该死了,能够死在你的手上,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来到这里,他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与其在噩梦中愧疚的活着,倒不如在九幽黄泉,为她们赎罪。他们曾经犯下的罪孽,如今就他来了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