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承认，这个舞女是极美的。
就算他看惯了世家中，那么多姿色出众的贵女，也仍然在看见她的那一瞬，惊艳心漾。
这个舞女五官艳丽姝美却不显轻挑，身姿如鸿轻柔娇婉，举手投足间充满了空灵的美感，一动一静，一跃一停，皆可入画。
随着乐曲的音调开始拔高，她的动作激烈迅速起来，三两下就踩着乐曲旋到了他的面前。
螓首蛾眉，纤腰一弓——
她将腰弯成月芽儿，低头看向从下而上地看他。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有一双那么清明的双眼，澄澈空净，似曾相识。
而这双眼眸里，透出的点点娇羞桃花意，也足以让他心驰神往。
不过短短一瞬，她又起身，飞旋着远去了。
乐曲停歇，佳人不见。
他还是端着金樽，久久沉浸在那次魂牵梦萦的对视中，无法自拔。
乐坊的老板自然将他的失态看在眼里，马上唤来刚刚献舞的乐妓。
他终于再次见到她，看着她婷婷地走来，如一朵盛开在清河上的芍药花。
她跪在他的桌前，深深匍匐。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见自己，装作不经意地问。
“奴婢本家姓韩，闺名秀娘。”
她的声音也圆润动听，真是一把唱曲吟诗的好嗓子。
秀娘。
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便喝起酒来，再未说话。
宴席里光触交错，他不知为何起了兴致，不住地举杯，不住地让人倒酒。
很快，他便发现自己身边斟酒的人，换成了秀娘。
这让他有些紧张地捏住酒樽，动作也滞缓了。
宴席过后，微醺的他被秀娘搀扶着送出清逐坊。
他有意无意地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她纤细的胳膊上，肆意地探嗅着她脖颈间散发的幽香。
而她则一直把头垂得很低，只能让他看见，她掩在乌鬓下的一抹抹俏红，就像深山里熟透的红果，看得人垂涎欲滴。
两人就这么走着，到了悬着鹤灯的门口后，却发现暮沉沉的天空，下起了淅沥小雨。
“……公子你等等，我去拿把伞。”
秀娘急急地说着，转身就跑开了。
他就靠在门边，翘着唇，默默地等着。
虽然这点小雨，对他这种习武之人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可他还是停住了脚步，在等她。
没多久，秀娘从长长的木廊尽头，向自己奔来，紧裹的裾裙依然拦不住她急切的碎步。
廊边两侧挂着的两排绢丝红灯笼，飘摇着，将朦胧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身上，更是衬得她人面桃花别样红。
她的手里还抓着一把普通的油纸伞，白色的袜子踏在微湿的地板上，留下浅浅的水印。
当她终于跑到他的面前时，鬓角的香汗，都将那乌鬓打湿，丝缕青葱，含香欲乱。
“王公子，奴送您出去吧。”
她笑不露齿，只见弯弯如皎月的眉眼里，星光熠熠。
他身上的肌肉倏地一紧，喉头滚滚，继续盯着她看。
但终究没办法说些什么，听着檐角下越发清晰的落雨，他缓缓将目光移至门外清凉如水的夜，叹息道：“走吧。”
秀娘于是撑起那把油纸伞，扶着他，一起走下台阶。
王家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一步，两步，三步……
没走几步，就到了车厢前。
车夫早已等在门口，见他出来，便殷勤地将车门打开，趴在地上准备当人肉墩子。
可是，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希望时间能多停留一会儿，能够在这压抑的天空下，多享受一点自由，自我。
“……公子？”
秀娘的声音，让他不得不再次回到这沉闷的现实中。
他扭头对着秀娘温和地笑笑，旋即踩着车夫的肩背，上了马车。
是了，也该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大家族里了。
他默然无言，唯长眉轻蹙。
今夜的那小小的心动，就让它留在这漫天大雨的夜里吧。
车门即将关上。
可就在这时，秀娘却急急地扑到门口，充满希冀地抬头看他：“公子……您下次再到清逐坊的时候，可否让奴准备礼物……送给您呢？”
下次？
他本想摇头，但对上她那耀眼的明目，到了嘴边的话，还是硬生生地拗成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好”。
秀娘心满意足地离开，手中的油纸伞调皮地旋来旋去，伞边的雨滴也如珠帘般飞散四溅。
她欢笑的模样就像阳光一样，似乎都能拨开这黑沉沉的夜，和这淋漓不尽的冷雨。
可惜她并不知道，在车门关闭的那一瞬——
他脸上所有的笑容，全都消失了。
就在次日，朝堂剧变。
一纸圣诏，几乎将整个王家打入深渊。
而在经过激烈的讨论后，他，王莲，身为王家的嫡长子却被推出去做了家族的替死鬼，就好像他死了，王家就能活一般。
面对族人的痛哭流涕，各种哀求，他很平静。
有些事他早就看清、看透彻了。
不说，不代表他不懂。
作为王家郎君，家族有难，他自然义不容辞。
他答应了族人的请求，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解下腰间的君子剑，他拿着雪白的绢布，最后一次为它擦拭。
当尖锐的剑刃，压在他的脖子上时，他的心里依然没有半点涟漪。
只是在所有的剧痛消失后，在所有的心绪消失前，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偶然邂逅的，那个美丽舞女，想起她清纯的双眼，想起她充满期盼的模样……
原来，自己活了一辈子，还是有人曾经这么地渴慕、期望着自己啊……
画面一黑，万籁俱寂。
当他再次有了意识后，却成了一缕飘来荡去的孤魂。
他能自由地穿梭在任何地方，看见任何他想看见的人或物……
他真的自由了！
这个发现，让他欣喜，简直是狂喜不已！
他自然不会待在王家，而是离开了皇城，往贫民区，往城郊，往更远、更美丽的山林飘去。
但没过多久，他又鬼使神差地飘回来了。
就像是有根绳子拽着那飞上高空的风筝一般，他则被宿命这根红绳，牵引进了清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