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赵彦琮垂眸认真地看着手中的奏折。
要与北荒开战,一些准备的事项就该调动起来,粮草军饷,边境百姓问题等都要放在考虑之内。
战争说要打起来很容易,可是后续问题必须得思虑周到,他不能因着一场战事从而亏损了整个国家。
深思中,眼前忽然多了一盏飘着水雾的热汤。
“听宫人说你晚上都没怎么吃,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了碗鸡汤,你喝一些吧。”
赵彦琮猛然抬头,惊声道:“阿水?你怎么来了?!”
说着就站起来身,将人扶着坐下,“你还在坐小月子呢,怎么能随便就下床乱走?阿环月娘她们也任由你胡闹?”
赵彦琮蹙着眉头,眼眸满是担忧责怪。
唐莹水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还有些虚弱苍白的面容上浮现浅浅的笑容,“不怪她们,是我自己要来的。”
赵彦琮顿住了一会儿,而后叹了声,道:“若是有事要与我说,让阿环通报一声我去找你就好,何必自己亲自过来?受了风,动了伤口怎么办?”
赵彦琮蹲下身,视线在她脖子上缠绕的绷带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顺着往下,落在她受伤的那条手臂上,伸手小心翼翼的揭开衣料,露出半截绷带,沾染着血迹,让他不由得想起来那天看到的伤口,呼吸也下意识地加粗了几分,眼睫跟着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下,遮住眼中翻涌着骇浪。
“还疼吗?”赵彦琮轻轻地用指腹触摸着她的伤口处,抬起的眸子中盛着满满的心疼自责。
唐莹水眼波微动,摇着笑了笑,道:“我还好,已经不怎么疼了。你别太担心我。”
赵彦琮轻轻地“嗯”了一声。
四目相对,两人相顾无言,寂静之下,灯烛发出一声轻微的哔啵声,似是石子入湖,惊扰了一片平静。
“我……”唐莹水张了张唇瓣,鼻翼翕动,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散在空中。
“我听说,你打算同北荒开战?”
赵彦琮意已决,此事迟早是要昭告天下的,也就没有特意隐瞒,唐莹水若是想知道,稍微打听一下也就知道了。
“是。”赵彦琮微微颔首。
唐莹水呼吸微微一促,手指下意识地蜷起,半晌后,迟疑试探地问道:“是因为……我?”
话音一落,冰凉的手上突然被温热覆。
赵彦琮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诚恳道:“阿水,北荒此举,已经是在向我朝示威,若是不采取措施镇压扬我国威,势必还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来。昔日父皇同意和谈,是为了避免十三族联合反抗来个鱼死网破,这对北境百姓百害而无一利。可是现在,既然无心臣服,我也没有必要留这么一个毒瘤祸害边境江山。”
顿了顿,他缓缓垂下眼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冰冷,免得将他的阿水给吓到了。
“更何况,北荒要取吾命,更害了你,害了……孩子。为人夫,为人父,我都不会放过他们。阿水。”
抬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温声道:“我会为你们母子报仇的。”
眼睫轻抬,唐莹水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后,点了点头,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你别让自己太辛苦,我,你说你不能没了我,阿琮,我也一样。”
微微侧过脸,在他的掌心上轻轻地来回蹭了几下,道:“我不能没了你,阿琮。”
赵彦琮心中一动,起身直接将人揽在怀着哦你好狠狠地抱着。
唐莹水被他这么个动作抱着,只能将下巴抬着搁在他的肩膀上,缓缓地抬起双臂,她回抱着赵彦琮。
“阿琮,这几日我很伤心。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他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有保护好他。这几日我一直在自责,在伤心,在难过,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却忘了你也同我一样。阿琮,我忘不了那个孩子,可我会试着放下,所以阿琮,你放心好吗?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好吗?我想那个孩子,应该不会想看着我们一直这么难过下去。”
唐莹水每一句都说的缓慢,似乎要让每一个字都能让他听得到。
夏日的衣衫轻薄,赵彦琮能够感受得到肩膀上那湿热的滚烫。
“好。”
赵彦琮抱紧着她,眼睫颤抖,落下一颗晶莹。
“等我们回京了,就去找大师超度,好吗?”
“好。”
。
唐莹水坐着小月子,不方便移动,赵彦琮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她回京去,索性就将与之有关的部门官员给招到临湘县来。
好在临湘县离京城也不算太远,赵彦琮此刻又是处于丧子之痛的悲伤中,没谁会这么没有眼力见地上来触他眉头。至于其他的命妇贵人则被送回了京城,帝后都这般了,哪还有心思度假消暑?
此行来的官员中自然是包括了唐居楠。
唐居楠来的时候就得知了唐莹水的情况,见过赵彦琮行完礼后,便提出要见皇后的请求,吓得同行的官员连忙给他使眼色。
赵彦琮理解唐居楠急切担忧的心思,便点了没什么事干的赵彦则带人去见唐莹水。
赵彦则只见过唐居楠几面,对他一副正人君子、高冷自矜的模样不喜,不过看在这是唐莹水的亲哥哥地份上,赵彦则老老实实地带着唐居楠往唐莹水住的院子去了。
到了门口,赵彦则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唐居楠,提醒道:“皇嫂这几日心情不是很好,唐尚书说话要留神。”
对于赵彦则,唐居楠了解不多,不过从同僚口中的几句评价中能够得出这么一个评论——混世魔王。
赵彦则从小到大,在几个哥哥的保护下顺风顺水地长大,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没有干过?大了之后性子更是高傲,那种目空一切的表情着实有些欠打。
对于这样的人,唐居楠一向是懒得搭理。
但是,赵彦则话里话外都是对唐莹水的维护关怀,这让唐居楠比较“感动”,便道:“殿下放心,皇后是微臣的亲妹妹。”
所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赵彦则莫名有种自己瞎操心的感觉,鼻头微微一皱,挑着眉梢,满目矜傲,“尚书知道就好,走吧。”
说着就带着人进了院子。
得了通报,月娘迎了出来,向二人行礼。
赵彦则道:“皇嫂今日如何?心情可还好?”
月娘道:“回殿下,娘娘今日精神头好上不少,听闻殿下和唐大人过来,高兴的更精神了些,要不是婢子们拦着,都要下床来迎着了。”
赵彦则眨了眨眼,道:“皇嫂现在可不能随意下床,你们拦的好,回头找皇兄讨赏去,我和唐大人去看看嫂子。唐大人,请吧。”
唐居楠看了眼赵彦则,撩起衣袍直接进了屋子,步履急匆,可见心底焦急。
径直进了内室,唐莹水正靠坐着床头,听见动静,抬眸望去,见是唐居楠,眼眶不由得一红,鼻头也莫名酸胀起来,哑着声音笑道:“大哥,你来了啊。”
这还是唐居楠第二次见到唐莹水这般虚弱脆模样,比上回更让他心疼不已。
“嫂子,我也来了啊,你不能见着唐尚书就忽视了小五啊。”赵彦则紧跟着走了进来,开着玩笑说道。
转了眸子看着赵彦则,唐莹水轻笑道:“哪能忽视你呢?阿环,去将点心拿来。”
赵彦则眼睛一亮,“点心?”
唐莹水笑道:“你也是来得巧,这不才做好的点心,我也没什么胃口,就劳烦小五帮我解决了。”
赵彦则闻言,拍着胸脯表示没问题。
唐居楠忍不住瞥了赵彦则一眼,怀疑这个人跟着来就是为了蹭吃的。
不过有了赵彦则这一打岔,原先酝酿的伤感气氛骤然消散了不少。
唐居楠在唐莹水的床前坐下,细细地问了些身体状况,阿环替唐莹水一五一十地回答。
“好在先前那一场病没让你亏损多少,必然这新老旧病加在一块儿,可有你苦头吃。”唐居楠道。
唐莹水勾了勾唇角,苦笑一声,“哥哥。”
她都这样,就别挖苦自己了。
唐居楠没有搭理她的言下之意,视线在她的脖子和手臂上来回扫视,那眼神,唐莹水下意识地捂着了胳膊,刚一有这个动作,就听唐居楠没好气地道:“是嫌自己的伤口恢复地太好了吗?”
唐莹水唇角略微抽搐,在亲大哥的注视下移开了手
好吧,看样子的确很生气,连亲妹妹都开始怼了。
虽说唐莹水不是从小宠到大,可是却没怎么受过皮肉伤,更不用说这么重的两处伤。
“我听说,你这手臂上的伤,是自己拿树枝划的?”唐居楠问道。
唐莹水眼皮狠狠一跳,沉默了。
关于唐莹水着伤是怎么来的,并没有特地避着唐居楠,所以前因后果他都知道,也知道他这个傻妹妹是自己拿着树枝将手臂划烂的!
唐居楠当时听的时候都气的想要打唐莹水一顿,她怎么那么能?!手臂也是说划就划的吗?万一要是没有把握住,这条胳膊还要不要了?!小命还要不要了?!
一想到这里,唐居楠就气的心肝肺一起疼。
他怎么不知道唐莹水还能这么猛?
真是小看了!
但再怎么气怎么恼,在赵彦则外人这个面前,唐居楠也不会气到指着唐莹水骂她糊涂。
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勉强将压下激动愤慨的心情,缓缓吐气,道:“以后,不可以这么傻了,知道吗?”
做着被骂的准备的唐莹水闻言,一下子愣住了,抬眸呆愣愣地看着唐居楠,看到对方眼底的心疼无奈等复杂神色,视线顿时变得有些模糊,而后,她点了点头,吸着鼻子道:“阿水知道了。”
沉默着围观全场的赵彦则抱着胳膊,对唐居楠的行为想嗤声。
啧,担心关怀还能怼着来的人还真是少见。
见有自己在,这对兄妹俩也不方便说话,便大发慈悲地拿着阿环端来的一碟子点心转身悠悠离开,走之前还不忘跟唐莹水说一声。
“嫂子,我找四哥有事,就先离开了,你和唐尚书好好叙叙。”
唐莹水:“五弟慢走,阿环,送送殿下。”
赵彦则连忙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能走。”
说罢,便端着碟子潇洒地离开了。
唐居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颇有些复杂。
“这位五殿下,倒是与传闻的不一般。”唐居楠道。
唐莹水唇角微微勾起,道:“五殿下性情洒脱,陛下和其他几位殿下对他都十分的宠爱,自然也就养出这般潇洒不羁的性情。”
也正是因为这份性情,赵彦则做事说话更加随心所欲,因此无意间戳到一些人的心肺那也是正常。
“小产一事,阿水,别太放在心上。你和陛下还年轻,身体养好了自然还会有孩子的。”唐居楠看着她还肿着的眼眶,以及那难掩的血丝,就知道这几日唐莹水肯定哭了不少。
闻言,神情骤然落寞了一些,轻轻扯着唇角,唐莹水轻声道:“哥哥,我知道。我已经在学着放下,虽然现在偶尔想起来还是会很难受,可是比刚知道的要好很多了。”
唐居楠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见不是强行敷衍,便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小月子也要注意,万不可落了病。”
“知道了哥哥。对了,我小产一事,宫外可有人知道?”
唐居楠眉头轻轻一蹙,斟酌了语句,道:“你知道,现在朝廷要和北荒开战一事吗?”
唐莹水颔首:“这件事,陛下本就没有打算瞒着。”
唐居楠接着道:“谋杀陛下,行刺皇后,谋害皇嗣,三种罪名齐下,无人可提出异议。”
唐莹水怔了怔,眨了眨眼睛,缓声道:“的确,如此一来师出有名,也不怕落人话柄。”
唐居楠看着妹妹,眼中满是心疼,放轻了声音温柔地道:“你也别怕,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何况陛下也放话说了,你小产是因为舍身救帝,陛下当着朝臣的面,说对你亏欠良多,谁若是胆敢因着这事说你的不是,便让那人提头来见。”
唐莹水是皇后,是赵彦琮的妻子,当以绵延子嗣为首要任务,更不用说赵彦琮为了她废弃后宫。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皇嗣,却小产没了,不管原因如何,这始终会成为有心人的把柄来攻击她。
可赵彦琮这么一来,就将责任划在了自己的身上。
皇后小产是为了救皇帝,这本就是大功一件,谁要是有异议便是在指责皇后不该救,那这人就是嫌活得太长了。
唐莹水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一出,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良久,她似哭似笑,道:“这么一来,不都得说我是个祸国妖姬了?”
否则怎么把皇帝迷的如此全力相护。
唐居楠斥道:“胡说什么?你是皇后,帝后夫妻和睦,是臣子百姓之福。”
唐莹水被唐居楠这么正儿八经的一番话给逗笑了。
笑过之后,唐居楠继续说着正事,“至于唐府那边,你放心,有哥哥在不会有事。那人还巴不得你好好当着皇后,最好陛下真的就如口中所说那般对你一心一意,这样才能保唐府的荣华富贵。至于其他的,唐府还有祖母,祖母现在不会任由唐府乱来打扰你静养,不用担心要应付唐府的那些人。”
唐莹水知道这期间,唐居楠肯定出了不少力,心中一阵感动,诚恳道:“谢谢哥哥。”
唐居楠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傻丫头,跟哥哥说什么谢?你呢,现在就养好身子就好,其他的事,有哥哥和陛下担着,不需要你个要养身子的担心。”
说着,他看了看她脖子上缠绕的绷带,眼底迅速掠过一抹狠戾,道:“这伤,太医可有说过会留疤?”
唐莹水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道:“脖子上的算浅,大概率是不会留疤,只是手臂上的……不过好在太医院有专门祛除疤痕的玉痕膏,等伤好后涂抹,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如此,唐居楠也算放下心,道:“这样最好,姑娘家家的,身上若是留了疤多不好。”
接着聊过其他的过后,唐莹水渐渐的精神有些不济,掩着唇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见状,唐居楠便要离开,不打扰唐莹水休息。
好不容易才见到哥哥一面,又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亲人的陪伴对于唐莹水来说是极为特殊的存在,一时不想让唐居楠离开,便拉着他的袖子,像小时候那般撒娇道:“哥哥,再留一会儿。”
唐居楠无奈道:“你累了,先休息,哥哥这几日都会在山庄里,哪也不去,明儿再来看你。”
唐莹水不满地嘟囔了几句,手指却扣紧了衣袖,摆明了不让他离开。
无奈,唐居楠只好留下陪着,等唐莹水睡了之后,便小心地将衣袖从她的手指中抽出来。
“阿娘……”
唐莹水无意间地呢喃梦话让唐居楠浑身一震,抬眸看去,便见殷红的眼角划过泪水,唇瓣蠕动。
“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