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
眼睫轻颤,赵彦琮缓缓睁开双眸,有些无神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房顶看了一会儿,而后抬起胳膊盖在眼睛上,一声长叹从唇间溢出。
重生回来这么些年了,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梦见当年相遇的场景,竟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唐莹水是他心底的说不得,碰不得。
重生回来之后,赵彦琮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觉着背后之人还没有抓到,将其牵连进来,若是……
可以允许自己出差错,却绝不允许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让唐莹水受到任何伤害。
撑着坐了起来,赵彦琮看着屋外的天光,问道:“算算日子,这个时候唐公子也该到了吉州。”
暗一回道:“消息还没有收到,若是路上没有什么问题,按着行程该到了吉州。”
有唐居楠在,想来唐莹水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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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畅在官场混迹多年,能够当上一州州府足以说明其本事,只是这么样的人,对夫人却是怕的要死。
怕夫人生气,怕夫人伤心,四五十岁的人了,就只有夫人一位妻子,连个小妾都没有,相较于其他官位的人来说,徐畅真是一位难得的钟情人。
然而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对于徐夫人的要求,徐畅没有一个不答应的,徐夫人又是个宠弟弟的,这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了。
徐畅也不是不知道萧酌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自家夫人拦着宠着,若是萧酌出了什么意外,那徐夫人岂不是要伤心坏了?
没法了,徐畅也只能想方设法地帮萧酌收拾烂摊子,可是怎么他也没有想到,萧酌居然敢把官粮贩卖出去!
这可是灭族的死罪,徐畅再有办法也不可能将痕迹消灭干净,更不用说薛明还插手了此事。
徐畅本想着将范之闻悄悄处理了,可惜范之闻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要快,居然设法让徐夫人知道了这件事。
徐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徐畅的半条命都要被闹了去,只能将夫人安抚下来,保证会将萧酌平安救出来。
但……能是这么容易的吗?
范之闻闹完就溜了,鬼晓得那厮现在在哪儿,徐畅就算有杀人的冲动也只能暂且先压了下来。
薛明手底下不好救人这还是一回事,更麻烦的是,萧酌的罪行罄竹难书,已经派人得到了李大人的同意,将萧酌等一干人等就地正法,赢来喝声一片。
等消息传到徐畅耳朵中时,萧酌人已经被团吧团吧扔荒外墓地了,就这还是薛明派人收尸呢,不然早就被群情激奋的百姓给挫骨扬灰了。
徐畅收到消息的一瞬间,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萧酌是该死,可是薛明如此雷厉风行也实在是不将他放在眼里,更别提如何要跟徐夫人交代。
“夫人的病况如何了?”徐畅头疼地问着徐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
徐夫人的身体并不好,这几日担忧弟弟,又为了让徐畅答应救萧酌而绝食,不堪折腾,已经病倒在床榻之上。
倘若,徐夫人在这个时候得知了自己弟弟身死的消息,什么都不用说了,可以安排后事了。
贴身侍女摇了摇头,担忧道:“还没有,夫人一直心有忧愁,大夫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夫人一直这样愁眉不展下去,再好的药也无用。”
徐畅皱了皱眉头,眉宇间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侍女回去照看徐夫人。
如今,人死不能复生,只能暂且先隐瞒,等徐夫人病好一些了再说。
徐畅打定了主意,便命人给在霖仙的人传信,要人把萧酌的尸骨送回来好埋进萧家祖坟,同时把想办法把萧酌的仅存的子女也护送回来。
有嫡亲侄子侄女在一旁,到时候知道真相的时候,徐夫人也能有个慰藉。
徐畅把一切都安排的好好的,却没有想到这人还没有出去,便来了人查他的账。
来人说是此次赈灾钦差李大人的副使,收到证据,指认徐畅在萧酌一案中多有参与,特携信物而来,要徐畅暂停职务,老实交代。
徐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说是副使的人,面上露出合适的表情,道:“这位副使,不知可否让本官瞧一瞧李大人的信物?本官自认为官清廉守礼,这证据也是漏洞百出,若真是李大人亲言,那么不妨副使告知李大人在何处?本官亲自前去,与李大人当面对质。”
李大人是奉了皇命,可便宜行事,必要时也可先斩后奏,哪怕是徐畅这样的官位,李大人那也是能杀得的。
徐畅一番义正辞严、正气浩然的话语,令来者冷笑不止,道:“徐大人好口齿,不去说书都是可惜了这番口才。你要见李大人?大人忙着赈灾,数万百姓水深火热之中,李大人放着不管,难道要跟徐大人在这儿扯这些铁板钉钉的事实吗?”
徐畅双手微微一拢,低头突然笑了一下,悠悠道:“副使何必如此焦急?铁板钉钉?这是要给徐某强行按上罪名吗?究竟是李大人不便见本官,还是本官真就如此罪名昭昭?亦或者是,副使不是真的想要水落石出,只是简单地想要本官的命,而、已?”
来人面色一变,横眉倒竖,怒喝道:“徐大人这是何意?本官奉李大人的旨令,徐大人如此推三阻四,难道这些证词上所讲的皆是事实,徐大人这是恼羞成怒了?”
徐畅微微一笑,手指相互交叉相握,声音继续慢悠悠地道:“副使这是被本官说中了吗?说起来,副使年纪轻轻地就担任如此要职,真是年轻有为啊。不知副使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如此青年才俊,本官应当是留有耳闻的。”
来人身子微微一僵,冷声道:“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徐畅摇摇头,笑的如一只狐狸一般,道:“没什么意思,自方才起,副使便一直顾左右而言其他,似乎是,并不想将信物交出。这就令徐某不解了,不知副使能否告知徐某详情?”
来人抿紧了唇瓣,眉头皱的几乎可以夹苍蝇了。
徐畅心下已有答案,眼中冷光一闪,手刚一抬,来人居然一个箭步闪了过来,捏着他的手腕一个用力的一掰,再一向后一折,另一只手扣住喉咙,牢牢地将人掌控在手中。
徐畅只来得及感觉到痛意,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要挟住了,额上的汗珠都被痛了出来,倒抽着冷气,冷冷地看着来人,吸着气尽量冷静道:“副使这是做什么?逼供不成便要动手了吗?”
事情发生的太快,周围的人不过错眼之间,徐畅就已经被人扼住了致命之处,刚要上前时,被那人又冷又凶的一记眼神给吓退了几步。
“徐大人不是已经怀疑我了吗?”来人的声音比徐畅的更冷,肃杀之意萦绕在耳侧,仿佛下一瞬间,扣着喉咙的手就会用力一折。
掐了掐手掌心,徐畅道:“谋杀朝廷命官,阁下是想要与朝廷作对吗?”
来人一声冷笑,冷讽道:“杀你也是替天行道,你这样的官,杀了都是为朝廷清除祸害,感谢我都来不及。”
说着,握着咽喉的手指微微收力,徐畅明显感觉到了窒息的感觉,额上青筋都开始凸起。
许是生死关头能够激发人的巨大潜力吧,徐畅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手用力掰着他的手指,竟然叫他掰动了几分。
来人不过是少年模样,力气再大也比不过一个成年人,略微吃痛一声,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被徐畅抓住空挡躲了出来。
“你!”
徐畅的顺利逃脱着实令少年恼怒,正要动手再抓他时,周围已有防备的人冲了上来。
眼瞅着自己就要被围攻,只好愤愤作罢,夺了一人的兵刃杀了出去。
“大人,您没事吧?”
徐畅揉了揉脖子,眼中划过一道戾气,道:“给我把这个人抓到!生死不论!”
“是!”
在厮杀中,少年身上难免受了伤,捂着不断流着血的伤处,脚步有些乱地快步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因着他这个样子着实突兀,引来不少人围观,加上身后徐畅的人追了出来,一时退无可退,咬着牙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朝着偏僻的小巷子跑去,流的血滴滴拉拉地撒了一路。
很快,前面的路被一堵墙堵住,可自己却因失血过多而有些头重脚轻,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就在不远处,很快就要追了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手握兵刃,正要和来者决一死战,眼角余光却见一道人影从那堵墙上翻了下来,没给他说话时间,抓着他的肩膀就翻墙而走。
待人翻墙离开之后,追捕的人也来到原处,看着突然消失的血迹,领头人不解地带人离开,去别处搜查。
“唐公子,真是巧啊。”
赵彦琮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无奈无力,“唐公子,若是某没有记错的话,此刻你应该是在吉州才是。”
唐居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唇瓣勾了勾,受伤比较轻的手抬了抬,行了一个比较简单的礼:“多谢殿下再次相救之恩。”
说老实话,赵彦琮并不希望通过这个方式来加深唐居楠对自己的好感。
天知道他刚刚看到唐居楠一身伤出现的时候,心脏都要被吓停了,看到还有人追杀的时候,都来不及想太多就让暗一把人给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让暗四给唐居楠处理伤口。
所幸都是皮外伤,伤口虽然多,但都没有伤及到动脉,属于那种包扎几天就能好的伤口。
赵彦琮等暗四将人的伤口处理好后,便开始询问来龙去脉,唐居楠也没有隐藏什么,直接将前因后果简要告知,听到最后,赵彦琮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站起身,赵彦琮负手来回走了几步,叹道:“唐兄,你怎么就敢冒充副使呢?若是那徐畅心狠手辣一些,亦或者今日对你多有防备,今日便是我有心相救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唐居楠今天真的算是运气爆表,徐畅对他的戒备不高才被他给偷袭成功,就算最后被逃脱围攻,自己最后也冲了出来,还正好逃跑的那条路就在赵彦琮落脚的客栈所在处,又恰好地被赵彦琮看到了,这才又保住一条小命。
只是,这不到一个月就受伤一次的频率会不会太高了些?
“今日的确是我行事莽撞。”唐居楠反省道。
赵彦琮叹气道:“唐兄,那徐畅可有猜出你的身份来?”
当日在萧酌那边闹事,也不知道徐畅有没有得过消息,这要是被猜出来,恐怕对他不利。
唐居楠摇摇头:“若是认出我来,不会给我跑出来的机会。”
赵彦琮松气道:“如此便好。唐兄你先在我这里养伤,其他的事便交由我来处理。”
唐居楠抬眸认真地看着赵彦琮,道:“殿下,唐某给你添麻烦了。”
额……
大舅兄惹出的麻烦,那还能是麻烦吗?
这一刻,赵彦琮好像忽然理解了一下徐畅。
“无妨。”赵彦琮笑了一下,负手打趣道:“这也说明了你我有缘,只是唐兄啊,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救命之恩啊,最好还是不要有。”
唐居楠牵了牵唇角,没有说话。
临窗的街道上,追唐居楠的人来回搜查,逮着人就问有没有看见过唐居楠。
还好暗一带唐居楠回来的时候足够隐蔽,就连客栈里的人都没有发现这间房间里多出来一个人。
“我订的房间不多,若是多订一个房间势必会引起猜测,今日就委屈唐兄和我同住一屋了。”
赵彦琮目送着衙役离开街道,转过头来跟唐居楠说道。
跟太子殿下同住一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那可是荣幸之至的事,怎么可能会觉得委屈。
不过对于唐居楠而言……
“……那,就麻烦殿下了。”
唐居楠不喜欢和人同住一屋,但是这样地情况之下也只能如此。
听着唐居楠那有些勉强的回答,赵彦琮忽然有些想要扶额一笑。
留下暗四照顾着唐病号,赵彦琮打算先去打听打听情况。
唐居楠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打乱了赵彦琮的计划,只能先看情况如何了。
下楼到了大堂,赵彦琮发现在大堂的人几乎都在窃窃私语,凑近了听,大概都是在讨论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赵彦琮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刚一坐下便听到身后一桌在讨论这旱灾的事情。
这个地方因为周围河系较为发达,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也正因为如此,城内这几月来涌入不少的灾民,对安全之类的方面造成重大隐患。
就像赵彦琮还没有来之前,便发生过几起光天化日之下,灾民在路上抢劫人的事件,而后被徐畅派人强力镇压。
而这也引发了城里人的不满怨怒,要求将灾民赶出城去。可是灾民众多,若是强行赶出去,说不得会直接来个暴乱,那结果便可能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赵彦琮越听眉头皱的越深。
进城之后,他的确在四处看到了灾民的身影,城内城外也有赈灾的地方,而他却不知道事情居然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实在抱歉,打扰一下,在下有个疑虑想要请教。”
赵彦琮转过身来,打听问道。
说话的几人顿了一下,其中一人道:“公子请说。”
赵彦琮起身走到那一桌跟前坐下,施了一礼,问道:“方才听几位兄台所言,这城内对灾民怨言颇大,不过在下进城一路看来,似乎并没有几位兄台所说的那般严重。”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一人道:“小公子是外地来的吧?”
赵彦琮颔首道:“正是。”
“那便难怪了,小公子进城的时候,可曾看到城外的粥棚?”
赵彦琮:“是,看到了,怎么?难道其中有什么深意吗?”
一人摇首道:“小公子若是早来几日,就看不到这粥棚了。”
赵彦琮心中一跳,面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此言何意?难不成这粥棚是这几日才有的?可是旱灾早有,这灾民也不是这几日才涌进来的,若是才设粥棚,会不会晚了许多?”
那人嗤笑道:“哪能呢,这要是这几日才设粥棚,那灾民要么就要闹起来,要么就要离开这里南下了,还能在这儿继续赖着?”
赵彦琮唇角微微一勾,道:“说得倒也是。那么请问兄台,你刚才所言究竟是何意思?”
那人道:“原先灾民涌入的时候,便在城内设了几处粥棚,只是这受灾地方着实广阔,这灾民几乎一窝蜂地往这里挤,粮食又不可能供着灾民吧?咱们还要吃呢,于是徐大人就下了令,让各家各户都捐献点粮食出来,好度过此次难关。”
赵彦琮听后略微沉吟,道:“恐怕当时并没有多少人遵从,亦或者,这捐献的粮食并不够?”
那人“嘿”了一声,道:“小公子反应够快的啊,那你再猜猜,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赵彦琮微微一笑,眸光略冷,道:“灾民闹事,富户献粮以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