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君然来碧云县十分匆忙,他没有置办宅邸,咱住友人的空置房屋。
草市巷地处南门富人区,陶君然暂住的两进两出的宅子不大,住起来却还舒适怡然。关起门来,小院里也是精致清幽,前主人在造景上是下了大工夫的,院墙边有修竹数丛,堂前花树几株。
燕子低回,在廊檐下穿行来回。
透过半开的雕花窗子,能看到身着白色中衣的陶君然正站在窗前,两手撑在条桌的两端,对着桌上的一副地形图沉思。
按照朝廷政令,每闰年州县各地向朝廷上交当地地形图,他面前这张碧云县水域最为完备的地图,已是三年前承制的。
看着上面浓墨淡笔的山河走势,他对着山川地形、人口和赋税的表数皱了皱眉。前任县令王鼎元令人绘制地图以“防治水患”为核心,不被水患波及或者渺无人烟处,孤岛、小洲、成片能能藏匿军队的树林此类并无体现。
他抬手拿起旁边的冷茶喝了一口,想去叫人换茶,才想到今日是休沐日,小厮们出去耍去了。
门口传来动静,曹青穿着官服走进来。
“大人!前几日拘起来的那个连老六,死在大牢里了。”曹青说完,留意着主子脸色。
那泼皮算不得重要人物,却一直都是这盘中棋子,现在却被人给废了。
笔触游走,直到将桃花坞的方位在地图上标记好,陶君然搁笔抬目问:“死了?”
曹青点头。昨夜,与他相邻囚室的犯人说,连老六突然发癫,一直嚷嚷着他有罪,他该死,他不该起歪念头,别人也没留意他,结果到了后半夜,他就悬梁自尽了。
只是令人生疑的是,他下体血肉模糊,临死前像是遭了大罪。按说人在这么痛苦的时候,一定竭力挣扎扑腾,怪的是他的囚室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其他犯人也什么都没听到。
陶君然冷嗤:“手都伸到我眼皮底下了。”
原以为这连戚最是能忍,看来他并非能忍,秋后算账而已。他此时处置连老六并非明智之举,那他为何非要如此?冒着被自己逮到的风险,就为了连老六染指他的“遗孀”,出口气?明里暗里交手两年,陶君然觉得这不像是连戚的风格。
曹青被人在自己的地头上摆了一道,神情愤愤:“他藏得再好,总有冒头的时候。”
他们已经发现了连戚手下一个管事的行踪。连府大火那晚,此人看着所有痕迹被抹除后,最后一个离开连府的。此时就躲在一个叫蛟河的小渔村,有妻有子,与寻常人没什么分别。
陶君然盯着地图,顺着路线寻找那个渔村的位置。
三年前蔺王起兵,兵败身死。他身边的死士就地蛰伏,散入寻常百姓家。只是本该由水路转运而来的一批军饷不知所踪,数额庞大,为当今圣上的心病。若是这批巨资落入蔺王旧部手中,好容易平定下来的局势会战火再起。陶君然两年前接受恩师曹相国的密令,暗中寻找军饷下落,他最为得力的部下却在来碧云县的途中失去踪迹,人间蒸发了一般。
手中掌握的种种线索表明,碧云县一定跟军饷有什么关系,此处水域广袤,水道复杂,没有比此处更好的藏匿地了。
陶君然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云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云荷安那日乘坐如意画舫在西水门码头下船后,早有云家别院的管家来迎接,云荷安在云家别院住下,这几日颇为消停,只去拜访了两位常年在碧云县养病的大儒,也屈尊与当地的豪绅家的女孩玩在了一起。
“没有。云小姐昨日动身去了清凉庵去看她的表姑奶奶。”曹青道。
将桌上的地图卷好,陶君然指头叩着桌面突然道:“催缴税银的文书发出去了?”
“已经送到了连府。连氏不在,她身边那个叫容秀的丫头接了。”
他靠在椅子上点了点头。连戚在碧云县经营了三年,主要经营木材生意,从百里外的松山砍伐上好的木料,顺着平湖水道飘到下游,也将南北货物随船倒卖,三年里一多半时间都是飘在平湖上的。
如果他是连戚,最好的藏银地莫非这水道错综复杂的平湖了。
连戚在碧云县上下结交,又把自己写入了连氏宗祠的族谱,为的就是掩人耳目,他性格狂放豁达,出手阔绰,与他有私情的姑娘不在少数。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会娶亲,这是陶君然没料到的。
借着成亲那晚的大火,连戚消失了个干净。
连戚身后一切都是假的,包括名字。蛰伏下来的蔺王旧部们,也各有心思,藏匿这么大一批军饷,要胆识气魄过人,心思缜密又能在各方势力中周旋。
陶君然接手查军饷的事情后,对方一直在更替头目。前面的两人有被他们自己人暗害了的,有被出卖的,直到连戚成了此事的负责人,让陶居然头疼的事情便多了起来。
根据掌握的情报,连戚没来得及取走的那张沉银图,其他人拿到也看不懂,他之所以这么卖力地想找回来,只是不想它落在陶君然手里。
阿梵她到底是否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那沉银图既然在连府,为何遍寻不着?
她的境况陶君然很清楚,连氏宗族对她虎视眈眈,想着侵吞她的宅子和画舫,再背上这么大一笔税银,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会不会向谁求助,或者,想到点儿什么?
“大人,我进门的时候连氏就在门房里,等着求见您。”曹青道。
陶君然蹙眉:“她竟然找到这儿来了?”
他上任后,没有住王鼎元空出来的倚梅居,暂时选择住在城南不惹人眼目的草市巷里,并未向人提及,没想到她倒是有心。
不用猜也知道她来干什么,要么游说他把晋级票投给春来画舫,要么求他宽限缴纳税银的期限。
“不见。”
他从书桌上抽出碧云县的县志,面色平静地翻着。
门房处,阿梵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待会儿要见到陶大人时要说的话。她不过是来碰碰运气,能成最好,不行她就多来两次。
陶君然烦她就烦吧!被人嫌弃脸皮厚总比画舫落选的滋味好受。
刚刚曹典史还数落她,说她言辞出格态度谄媚。这就谄媚了?她还没开始抱陶大人的大腿呢!
那时候再让他们好好开开眼,女人为了自己的事业是能付出很多的!
可惜这陶君然不好色,否则让她再嫁一次都是行的。
名声都是虚的,什么都没有活下去活得好重要。她对着光可鉴人的地砖,练习怎么笑得更温婉可人,最好一下子就能苏化了县令大人的那颗心。
她对旁边一直伸着脖子往内宅看的卓季青道:“去弄点儿水,这花要蔫了。”
今早她要出门时,卓季青说什么都要缠着她一起去,说是看不上三月梅那张挂霜的脸,把他留在家里,两个人很可能继续掐架摔东西,他不想被扣月银了,要跟着她出来见见世面。
他这个死赖皮的样子把容秀气得不轻,阿梵带了卓季青就不能带她了!她还想见见别人嘴里“俊逸非凡赛潘安”的陶大人呢。
卓季青用指头捧着水浇在花骨朵上,嫌弃地道:“夫人,您也太抠了吧!”
他怀中抱着一捧芍药,上面的蔫吧叶子都没去掉,这应该是清晨夫人收拾花圃时顺便收拾出来的。
来拜见县令大人,就带一把家里的花……这么寒酸还想求人疏通办事?
阿梵想的比他通透,礼品都是次要的,他一个世家出身的公子,也瞧不上她那点儿东西,不想见她,她就是给他座金屋都没用。
果然,没一会儿曹典史就回来了,没给她好脸色。
“大人没空!”他瞪了眼一直盯着他瞅的卓季青,正色道:“我警告你,跟踪、窥探、骚扰大人都是要下大狱的,女人也不例外!”
阿梵自动过滤了他的表情,站起身,大眼睛灵动地眨巴着,柔声道:“典史误会了。我对大人只有仰慕呀!大人既然忙,那我下次再来。”
她把那捧月季放在表情僵硬的曹青怀里,“鲜花赠君子,很配大人的气质。我们船上的鲜花饼就是这个做的馅儿,曹典史空了来尝尝?”
不要跟这个连氏多说话,以防不知道那句话就被她套去了。
自从她继承了春来画舫,这个连氏可就不是连府大火那晚的连氏了。
“税银要按时交纳!”曹青恶狠狠道。
阿梵福了福身,将名帖递给他说:“县衙中的诸位如果想做生辰,办满月酒、吃船宴,春来画舫可以享受八折优惠。”
曹青见她往自己这边蹭,后退两步戒备地盯着她,只听她压低声音道:“烦请曹典史告诉大人一声,三月梅姑娘现在就在春来画舫,随时恭候大人莅临。”
说完,她敛着袖子向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