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林死了吗?连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又仿佛忘掉了很多东西。
很多东西被他从他心里面撇去,丢在一边。
先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如同海棠花一般纤弱的女人脸上的笑。然后是仆妇的偶尔一声关切,后来是族长的嘘寒问暖,最后是宁家姐妹的维护。
那些曾经美好的画面在邱林面前一点一段的化成了灰。
邱林并不意外,葬心之术总是有些副作用的。
他撑着一口气不死,却活生生的把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
这场面看上去血腥可怖,但是这一朵海棠几乎要被人硬生生的踩进泥地里面,混着满地的血肉一起腐烂。
葬心之术能够保人不死,但是却直接死去更加难受。
等到邱林悠悠转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倒在了一家农户的门口,那家人正在煮饭。很不幸,是魔族的农户。而食材正是邱林本人。
等到邱林再次出魔界的时候,已经是十年期过。
十年就像是一场大梦一般,对于邱林本身来说了无痕迹。
他给自己施下了葬心之术,从此即使受了多么重的伤,他也一人能够不死,不生不灭,不死不休。
那时候的邱林……秋林已经死了,剩下的是一个生的如同女子一般精致,从此没名没姓的人。
十年过去,他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岁月在他身上凝固了一般,他还是那一副孱弱如同女子一般的模样,只是身上层层叠叠如同海棠花一般的疤痕淡了很多,从他心口上面反而开出来一朵血腥的御米花。
邱林坐在酒肆里面,对面是一个看上去十分面善,但是他热负荷也想不起来的人。
此人正是戴胜,戴胜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邱林,这地方正是魔界的交界处墨海,而此时,上下两边都还处在龙雀的统治之下,孔雀还不是他熟悉孔雀,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疯子。
但是此时邱林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唯唯诺诺的瑟缩气息。
家里面养得再好的狗,丢在尸山血海里面十年,也会变成嗜血的狼王。
只是这只狼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白玉小犬一般的模样,叫人从心底里面不会对他起防备的心思。
邱林终于还是朝着戴胜开口了,原因无他,邱林身上带着的金锭银票都被魔气腐蚀殆尽,成了一堆废纸。等到邱林吃完了这难得的一餐之后,才知道自己囊中羞涩。
酒肆前面是一对鲜花一般的姑娘,也不知道成婚不曾。但是在这个鬼地方,无论是什么品种的鲜花上面都带着刺。
邱林不愿意在这等无用的地方大开杀戒,也不想要看见自己第一次归来,就出了这等例子。
邱林刚刚张了张嘴,就听见了背后那个女子的笑声。
那个女子兴许是什么世家大族里面出来的女弟子,身边带着两个长老,满桌子对着的新鲜羊肉兴许比别人半个月吃的还得。
那女子对着邱林上上下下一番打量,终于还是嘲讽的从兜里面丢出来一锭金子。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穷鬼,穷鬼找穷鬼借钱,也还是真有趣。这锭金子是姑奶奶我上你的,捡起来。”
那女子兴许只是跋扈关了,根本不晓得如何照拂人。兴许只是天生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反正她自己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股熟悉的感觉从邱林的背脊上面窜了起来。
他好像又成了那一条跪在地上摇尾乞怜的狗,主人落下了什么东西,兴许一高兴就赏他了。
大到家族里面的位置,小到一个手把件甚至是一顿饭。
他曾经以为自己只需要认真修炼就能够摆脱这种宿命。就好像曾今那个愚蠢的妓子以为自己进了高门傍上了大户,生下了孩子就能够一飞冲天一般的可笑。
邱林这时候觉得自己跟那个女人居然在这时候有同一种奇妙的命运在牵扯。
那个女人最终被人构陷,如同一条掉毛受伤的老狗一般被那个男人一脚踢了出去。
而自己也一样,邱林曾经以为,自己好好修炼就能够得到那个男人重视,以为自己拿下名次可以过得好一点,以为自己足够忠心就能够被人重用,不再活得像是一条狗。结果他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些人都是一样的。
刀光清湛,划过那个女人的脖颈的时候,有幽然的花香逸散出来。
然而整片清界,甚至是邱家都已经没有人再3记得曾经的天才了。
邱家的人们把她当做是自家的污点,不仅仅是对现任家主的污点,甚至是对邱晨的污点。
而其他几个家族因为对邱林有愧,也大多都给了邱家一点补偿。
曾经的天才,如今换成了那些金银俗物,因为他的抚恤金,邱家的地位反而还朝上走了一点,说起来也是万分的讽刺。
邱林或者的时候那群人从他身上压榨出东西来,邱林死了,也照样压榨他。
等到邱林醒过神来的时候,满地都是狼藉的刀光血痕。
刀光他认得,血痕大概是先前那一群人。
那个心高气傲的贵族女子,连带着女子身边几个护卫长老,甚至还有几个旁观的真正的无辜人。
开酒肆的两姐妹见怪不怪一般,兀自开始算账。
“桌椅板凳十四副,还有两个人的饭钱没结,另外还有两滩烧刀子,一大盘羊肉也被血污了……这位客人,您是拿什么来付账?若是直接从死人身上掏出来,我们也是收的。”
邱林撒是了周边几个人几眼,那几个人还没死,兴许是邱林及时清醒了过来,兴许是身法特殊。
但是如今,那几个人现在都如同被捏住了嘴巴的鹌鹑一般,一个个都不敢发生。
他们的恐惧跟颤抖,邱林都看在眼睛里面,他心中生出来一种不知道应该是快意还是憎恶的神情,这感觉叫他如同冰封一般的脑子里面有了一点带着温度的东西。
他从这感觉里面醒过神来,忽然发现有一人根本没动。
那个人正是戴胜,他整个人如同石刻冰雕一般端坐在桌上吃着他的一屉包子,包子馅是墨海里面不知道打来的什么野兽,异香异气,闻起来倒是不太诡异。
戴胜从怀里面掏出来一板金饼,直接递给了酒肆里面的酒娘。
“这些够了吗?”
酒娘脸上的神色这才稍微好了一点,甚至还塞了一屉包子给二人路上吃。
墨海这地方,每日死去了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点人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何况那个小丫头也十分嚣张,估计在墨海里面横行不了几天就能够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给吞吃殆尽。如今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那两个酒娘这么安慰着自己。
如今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邱晨咬着牙,在墨海里面追查着这一场惊天大案。
说是惊天大案也不算,死去的那个小丫头跟他有几分亲属关系,还是他们邱家高攀的那种。
这个女子原本是他看上的,本来这丫头在墨海里面也就是走个过场,谁会叫这般的天之骄女在墨海里面摸爬滚打,更不要说这样娇柔的小姑娘即使带着侍卫,又能够在墨海里面活几天。
然而这个好死不死的被人给杀了,那么邱晨先前做的一切准备都成了以鹏辉,好像能够被人随便践踏嘲讽一般,看上去就叫人忍不住嘲讽他。
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如今的邱晨。
那个女人死了不算,连带着邱晨送去保护她的一个长老也跟着死了。
那个长老是邱晨母家的人,跟邱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却十分的呃好用。
邱夫人为此狠狠的斥骂了邱晨好几遍,不为别的,就是心疼那个长老。
邱晨因此也跟着到了墨海,一半是忍不住心里面这口气,另一半是想要躲开邱夫人的聒噪。
邱林跟着戴胜走了三天,如今正在边境处一脚小小的旅店落脚。
邱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相信这个人,这个人看上去不坏,能够把他当成一个人看。
戴胜低着头,不知道邱林此时正在想什么。
烛光之下,邱林的那张脸如同月下海棠一般散发着幽香,戴胜忽然想起来一个熟悉的人。
那个女子脸上似乎也是这般温柔的光,似乎也是这般沉静,似乎……
不一样,两个人不一样。
如今的呃邱林身上的气息如同隔夜海棠沾血,看上去依旧是纯净雪白的,但是实际上却早就脏了。
而戴胜记忆里面的那个人呢……
戴胜模模糊糊的记忆里面闪过一道烟雾一般的气息,如同高山雪莲,冰雪初融……
邱林看着戴胜脸上的神色变换,心中生出来一丝嗤笑。
原来这般的人也会开始思念某一个人,他还当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邱林愿意信任戴胜,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戴胜丢了记忆,似乎连现在是什么年代也不晓得,迷迷茫茫如同林中鹿一般。
戴胜睁着一双眼睛,问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算了,反正都呕随你,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能够去哪里。话说,咱们一块都三天了,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邱林微微地笑,他能够感觉到,戴胜并没有说谎。
说来也是有趣,一个人没了记忆,一个人没了心。
“我叫……师云焕。”
没错,不是邱林,也不是那条可怜的狗,前半生那是几年,他做够了一条狗,如今,他是师云焕,一个跟邱林,跟邱家没有任何关系的,一个人。
“哦。”
戴胜淡淡的应了一声,师云焕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无比陌生,兴许他明天早上就要忘记,兴许他晚上也记不住。但是无论是邱林还是师云焕,对于他来说,都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有点熟悉的人而已。
至于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与他无关。
戴胜继续问道:“你有亲人朋友吗?大概有个地方咱们能够去。”
师云焕摇摇头,他唇边带着一丝笑,仿佛晚夜玉衡,海棠生香。
兴许也不是海棠的香气,海棠本身是无香的,但是在他身上莫名其妙就是生出来这一点香味,也跟着生出来了妖艳的气息。
师云焕道:“不如咱们去帝都吧,那里人多,世家也多,宁家、陈家、周家、宋家、邱家……反正那边可比这里好玩的多。帝都没有宵禁,也没有那么多限制。”
戴胜问道:“你在帝都待过?有落脚的地方吗?帝都没有宵禁,但是马路可能不会好睡。”
师云焕思来想去,似乎自己曾经借着那个女人的名号,在帝都买下了一个三金的院子,似乎真的能够当个去处。
自己原本想着兴许某日过不下去了,能够从邱家搬出去。
后来邱家人兴许是发觉了他这个心思,就开始给他使绊子。
几经周折,没想到这房子的地段居然还挺好的,在城西妖精们的聚集处。
那块地虽然算不上三不管,但是修士多半是不会管的。
城西的妖精各自抱团,他们不在乎修士的法律,也不太在乎修士们的规矩,但是有一点,谁要是惹了他们,就等着被一大堆妖精飞龙骑脸。
“我还真的有一个,曾经隔壁住着的是一家开胭脂铺的夫妻,那个妇人生的不错,还带着个妹妹,只是十年了,兴许孩子都有了,连带着那个妹妹也嫁人了吧。”
师云焕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忽然发现,他似乎早就不记得他们一群人的脸了。
那个妇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是圆脸长脸,那个妹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仿佛他心里面空了一块,里面空荡荡的,虽然早就不流血了,但是却结了一层冰壳子,每次当他回忆起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个大洞都发凉,还钝钝的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把这些东西都压下去,但是却挥之不去,萦绕在他心上根本散不去。
所谓葬心之术,并不是永恒的,但是解术极其困难。一般人根本就不会想着解除这个术法。反正横竖无碍,顶多做一个无心无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