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香莲老母不是最会哄人的,也不是花样最多的。都在荒郊野岭里面了还能有什么手段?又不是狐狸精,能叫孤坟破庙变有钱人家的大院。
就算她舌头上能开莲花。也变不出画舫楼船大院来。能靠的还不是手底下几个皮套子。
果然,树林里面颤颤巍巍抬出来一顶小轿,上面一个三十多的女人,风韵犹存,但是眼角生了细纹,看起来已经不仅仅是精干,还颇为阴骘。尤其是还生着的那一双尖尖三角眼,眼睛很大,但是上下露白,看起来简直慑人。
替她抬轿的也是四个鬼妓,一个个都露着白油一般的身子,腰间一根红绳,背后用烙铁烫了大大的“娼”字,一脸凄凄惶惶,生怕自己脚步慢了遭责骂,脚步快了手上不稳又会挨打。
香莲老母是里面唯一穿着衣服的女人,说是衣服也只是一件大袖衫而已,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货色,头上倒是金银珠翠满满当当,叫人见了怀疑她根本就走不动路,生怕她一动就连簪子带头发全部扯落下来。
香莲老母深深吸了一口气,涂着嫣红蔻丹的尖尖手指指着黄天战道:“就是你玩完了姑娘不给钱的?”
黄天战还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一时愣在那里,但是看这样一个半老徐娘满脸阴骘瞪着自己,语气还颇为讥讽,也就大概明白了。
他随手丢出一串铜板,掷在地上,道:“拿去!”
香莲老母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八十年前的铜子还拿出来用?真当这里是阴间了?”
几个抬轿的鬼妓哆嗦的更加厉害,一身如同筛糠似的,香莲老母朝地上啐了一口,翻身下了轿子。
戴胜这才看见几个鬼女真正的样子,一个个无一例外是三寸金莲的小脚,小脚跑不快,就算是侥幸跑了也能很快被抓回来。
黄天战闷闷的吼了一声,和这般精明的女人说话不是他的特长。他只求赶紧脱身。黄天战道:“那你想要什么?”
香莲老母笑了,脸上猩红的胭脂笑开以后像一朵被人生生捏碎的花,她缓缓说道:“我要你手臂上那只金环!”
几个鬼妓抬着空轿子的身子抖了一下,香莲老母是什么手段她们几个怎么可能不知道。香莲老母对待手下人极其狠辣,每日到了天明归家的时候,一个个都要把自己一身皮肉钱全部刮下来,穿在头发上拖着走。
相对鬼魂而言,铜钱极重,压得鬼女们直不起腰,一个个只能用膝盖在地上跪着慢慢挪,虽然鬼妓有可以触碰的肉身子,但是拖着沉甸甸的铜钱,怎么也走不快。就算背后有猫儿抓挠,也还是远远地落在后头。
一番膝行下来,能走在前头的,必然是兜里空空。最前面那个要给香莲老母抓住,丢进一缸大瓮里面去用茶卤浸泡,说是皮肉糙老,须得把一身皮肉都泡软了,才有恩客喜欢。
鲜有些过了轮回道又发配回来的,只说这些年还不如就此投胎去,来生如何一了百了,总不会生生死死,连死了都要从妓。
可是大多数鬼妓都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就算是逃到了百川边上,还得照样被香莲老母抓回来,她又不是真的手眼通天。殊不知先前被香莲老母困住时,金钗玉镯珍珠铛都跟她搜刮尽了,所有人都只当是她要钱,几人会想到,金银俗物最是惹人牵挂,这些叫人夺去了,就当是契约一般的在骨头上面烙印着,东西拿不回来,一辈子也消不去这烙印。
阿七摇摇头,道:“鬼妓却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被判做鬼妓的不仅仅有女人,还有男子……具体什么罪行我就不跟你说了,换一届鬼王换一种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也说不清,但是总之就是上辈子欠的债,在阴界还完了继续投胎,但是这边的鬼女走不得,也没有什么来生。这地方算是三不管,由得她称王称霸。”
戴胜叹了口气,道:“看那几个……面相似乎只有十三四岁……”
阿七道:“那是生前早夭,上一世的债连着一起还而已,活着也是个再苦命不过的人。但是也总比死了好,活着的时候至少还有个把人心疼。死了……三文钱,不管是如何的物什都须得吃进去,干瘪的,细短的,乌黑的,肿胀溃烂的……反正鬼妓没有人怜惜。”
黄天战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香莲老母,哈哈笑道:“果然好眼色,知道我这金环不是凡物!”
香莲老母一时也分不清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只一只手朝他伸出来,道:“那就给我吧!从此咱们两不相欠!”
正说着她心里得意,虽然这个傻大个脸长得一般,但是看着一身还算健硕,说不定用个三五年也不会死掉,至于面相,换一个人皮不就好了吗?
香莲老母笑的阴险,看在戴胜的眼里倒是捏了一把汗。虽然他能遇见黄天战,说明了黄天战一定死不了,但是他一点都不想看不可描述的辣眼睛玩意啊!
戴胜叹了口气,妈个基儿!
却看见黄天战把金环摘下,狠狠的掷在了地上,激起了一地的尘土,黄天战道:“你既然想要你就过来拿呀!”
香莲老母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等他被自己拿住了,看她如何治他的驴脾气!
几个鬼女还是木头似的扛着轿子,一动也不懂,看得香莲老母恨不得踢她们几脚,一点眼力劲也没有。但是在事还没成的时候,那里有这么容易。
香莲老母一边骂着黄天战,一边骂着几个鬼女,一边弯下腰去拣拾地上那个金环。
金环离黄天战的脚底不过二尺来远,香莲老母头顶上的东西山一样沉,一弯下腰去,只听得见她整条脊骨都在咔咔响。
沉甸甸的金环终于握在了手里,香莲老母正要念咒把黄天战变作鬼妓,却发现自己直不起腰来了。
她的脖颈被人狠狠掐住,一身鬼气都几乎被打散。
黄天战哈哈大笑,道:“你这老虔婆,干的是什么勾当,心里没点数吗?也不怕有报应。你看现在,报应来了!”
香莲老母脊骨被掐住,压根说不得话,更不要说如何回答他。只恨自己好死不死为了把几个死丫头的卖身契狠狠攥在手里,一身鬼气都化了骨头,牢牢的镶在自己背上,如今被人拿住了也是活该。
香莲老母笑了笑,道:“所以你想要拿我怎么办?”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金环,好像金环是黄天战的心脏,可以被她一手捏爆。
可是快要被捏爆的是她的脊骨,如今还死死的被人掐在手里,动弹不得。
黄天战一把把金环夺了回来,又一脚踢在香莲老母的后腰上。叫她没了咒骂的力气,一张利嘴只能咝咝吸气。
黄天战道:“你背后是什么人在撑腰?别把本大爷当傻子糊弄!把他给我叫出来,本大爷在这里候着!晚上之前,带不过来,老子宰了你!”
说完把香莲老母头发一扯,叮叮当当的东西落了一地,珠翠满地她也不敢拾起来,赶紧连滚带爬跑了。
可是戴胜却看见,跑走的香莲老母背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链子,一端钉死在她的脊骨上,另一端被黄天战攥在手里。任她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了。
戴胜摇摇头,这算不算是报应?现实版本的恶人自有恶人磨?
香莲老母跑的飞快,只剩下四个抬轿子的鬼女面面相觑。
其中大胆的那个飞快的冲到了一堆珠翠前面,双手抓着一个金簪就往头上插。
金簪接触到她头发的那一瞬间,鬼女化作了轻烟一缕,消失在了空气里面。
其他几个鬼女见了也赶忙过来抢,那些珠翠一时被翻得乱七八糟,其中两人的被一串珍珠链子缠住了,和一个烧蓝的凤凰锁在一起,如何也解不开。
黄天战就地一坐,那黄土堆被他这幅模样衬得也变作了太师椅。只是戴胜觉得屁股底下有点冰冰凉,这玩意是那位倒霉女鬼……啊呸!这边的女鬼都挺倒霉的。是被踩脸哪一位的坟包吗?
光秃秃的墓碑上面半个字也没有,看大小约摸是个合葬墓,但是估计丈夫死得太晚,死后不跟着一起埋了。
终于,等到天色擦黑,香莲老母一行人才将将出现。
黄天战也不起身,就这么坐在黑黢黢的地里,轻易间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和他相比起来,香莲老母一行人可就有阵仗大了。一行人男男女女打着灯笼抬着轿子,戴胜估计要不是这玩意不是什么好事,估计还有在后面吹吹打打的。
灯笼还是戴胜见过的白色,上面一个大大的“奠”字,估计是阴间传来的风俗。
戴胜翻了个白眼,这是……上面还有人啊!
轿子上面换了人,香莲老母跟落水狗似的垂着个头,跟在一大堆男女鬼里面,连个出挑也不曾。腰几乎弯在了地上,如何也直不起来。
戴胜一眼看过去,在场的男男女女几乎都是生面孔,一个个似乎没有披着皮,看不出先前的半点娇美。他晓得,是因为人堆里面有个倒霉鬼。就是白天被踩脸那个女孩。脸上鼻子破了,青青紫紫的印子留在脸上,连着脸上的皮也下不来。
那朵好看的花钿也走了样,胭脂褪了色,但是金箔还在,斑驳像一朵半凋谢的花。
黄天战往人堆里面扫了一眼,还未等那边人动作,他就直直的朝那边飞了过去,再落地时,手里拎了一个矮小猥琐的中年男人。
若是但看被黄天战拎在手里的那个中年男人,也看不出来什么异同,不过是一双小眼睛淫邪的跟发情的豺狗一样,头顶光溜溜,周边一圈长长的毛用不知道多少年没洗的发绳结在一起。
戴胜翻了个白眼,和这位一相比,真是……黄天战这个傻大个都显得简直天神下凡。他对男人的脸不敏感,看不怎么出丑帅来,但是这位,是真心难看!
黄天战打量了一眼这个人,看阵势,还真的这个人是她们的头头,可是……怎么世上有这般猥琐的人?
黄天战道:“你就是她们背后的靠山?”
崖山子使劲点了点头,他的脚挨不到地,只能胡乱的在空中踢蹬,看上去就跟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鸡鸭似的,眉毛眼睛皱在一起,不过也看不出来什么区别,那对火烧过似的眉毛看起来还比下面一对老鼠眼更大些。
黄天战看着实在是恶心,直接把他丢垃圾似的丢在了地上。崖山子被他这么一摔摔愣了,一双老鼠眼睛死死的瞪着黄天战。随即哎呦哎呦的惨叫起来。
戴胜觉得他实在是做作,手段也是好差。
灯火照亮了地上的珠翠,鬼女们睁大了眼睛,却还是不敢过去。
黄天战一手掐着刚刚站起来的崖山子的脖子,道:“城主在哪里?你跟他什么交情?”
崖山子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城……城主在……梅山苑……七号间。我是……”
他吱吱唔唔了半天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黄天战狠狠把他往地上一摔,登时就没了声息。
阿七道:“也真是好运气。或者是说某个没脑子的莽夫问不出话来找人撒气。总之,他运气不错。”
戴胜问道:“怎么这么说?”
阿七道:“你接着往下看!”
戴胜闭了嘴,崖山子死了以后,腥臭的尸体落在地上也没有哪个来收拾,一个个奔着地上的珠翠一窝蜂就拥了过去。打架的吵骂的,推搡了谁谁的,谁谁谁分不清的……简直乱做了一锅粥。
其中还有人是冷静的,就是那位一夜从有到无的香莲老母。她直直地走到了尸体边上,从崖山子粗短枯瘦的手指上捋下一个戒指来,偷偷钻进树林子里面逃了。
剩下空荡荡坟地里面一个空轿子,上面的灯笼还亮着。兴许天亮时候会有胆大的村里人捡去当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