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人多是非多,戴胜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尤其是在黄家,黄家那些子弟他一个也不想要结交,可是宋夫人却想着他能有几个同龄的伴,于是给他安排了个冬日宴。
亭子外面是白茫茫一片,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下了雪,外面准备好的花树一夜之间都作废。只是戴胜觉得压着白雪的茶花也甚是好看,没必要全浪费了。
于是一片薄雪下面盖着还未蔫塌的鲜红浅紫,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只是落在黄家其他人眼里就不见得了。
戴胜粗粗的看了一眼,来了少说二三十个人,男男女女全都有,都是看起来二十上下的。遍身金甲法衣的有,绫罗绸缎的有,前呼后拥的有,这样看起来,孤零零坐在亭子里面的他反倒是人群里面的异数。
而这个不合群的,反倒是最显眼的。戴胜端起一杯茶,入口满是清香。心里不禁赞一句青竹翠珠两姐妹心灵手巧。在这天气,热茶最是叫人脾胃舒服,底下燃的是竹叶子和松炭,壶里面撒了白梅花瓣,倒是凑出来个岁寒三友。
远远处站着一对红斗篷的双胞胎,看起来倒是十分美丽,小脸精致,下巴几乎可以裁纸。双胞胎生的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左边脸上有颗痣,有个没有。
翠珠小心翼翼凑过来,道:“有痣那个是黄茹烟,没有痣那个是黄秋烟。两姐妹都没有定亲,才堪堪不过百岁。”
戴胜愣了一下,这相看姑娘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一点哭笑不得,嘴上却还是朝着看过来的两姐妹点了点头。
黄秋烟抿嘴一笑,一时风情倒是压过了埋在雪里面的山茶花。
戴胜看着一愣,天下美人他见过许多,这样的算是上等。他刚想要张嘴说什么,就被人打断了。
说话的那个是个高壮的弟子,看起来跟黄家老祖差不多,走的都是武夫路子,一笑满嘴大白牙。黄启腾道:“不知道这位是……是老夫人的儿子?”
一时间下面议论纷纷。虽然宋青萍生子时间短,但是碍着进门时间太长,加之不经常出门走动,所谓的老夫人的儿子一听就是个老头,即使不是个老头,也是黄天战一般的中年人。可是戴胜……看着倒是比他们还小些。只是身份太高,像这样用平辈的身份去相处,也太过别扭。
戴胜自己也觉得,许是自己在祠堂那一番太过威风,事情往各家里面传,倒好像是他目无尊长……啊呸!他才是那个长。显得他一点都不兄友弟恭孝悌顺从。只是……这些人的眼神有些奇诡。也不知道究竟是要看什么。
有人道:“这两位姐姐是陆家定下来的,这位……就别惦记了。”
戴胜越听越是糊涂,惦记?惦记什么?
翠珠小声道:“黄家有些长辈喜欢把手伸给自家的小孩……特别是旁支的女孩,少爷还是别说这个了,谁也不知道里面多少污糟事呢!”
戴胜有些好奇,道:“那那些女孩以后要怎么办?”就算女孩的父母不管,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也算是人人的笑柄。
翠珠道:“大多数都远远的嫁出去了,有些会被拿去联姻,有些身份实在是差的,可能被赐给下面得力的人做妻子,身份再差些的,就不算是黄家人了,不算是黄家人,他们自然想怎么闹就怎么闹的。”
他二人聊得太过旁若无人,身边那一大圈人倒是齐刷刷的看着他们。
黄茹烟冷笑一声,道:“老祖倒是好涵养,自然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我等凡俗人,不敢在此污了您的眼睛!”
戴胜简直一个白眼要给她翻出来,那句话戳到她的痛处了?罢了,反正两人也注定只是路过擦肩招呼都不打的关系。是好是坏还能怎么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眼前那些或坐或立的人脸上都带着敬畏以及嘲讽,敬畏是因为宋夫人给他带来的光环,嘲讽是因为原来的身世。所有人都在嫉妒,一边嫉妒他身后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运气,一边在心里酸:这人原先也不过是个山村野夫而已。
戴胜只觉得无趣,一时间桌案上精致的点心也没有了任何吸引力,他对着翠珠道:“走吧!去看看娘亲!”
一时间讥讽的有,嘲笑的有,这些目光落在戴胜身上不痛不痒,反正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直直的说出来。
戴胜拐出这片林子,却忽然在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苍老,却依旧魁梧,一身黑色铠甲,手中一柄金色长枪,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他要和谁干架。
戴胜冲他点了点头,他心里晓得这就是黄家老祖,更知道,黄家老祖并不喜欢他,接受他要么是为了某种利益,要么是为了讨好宋夫人,当然,可能两个都有。戴胜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本就不是黄家的孩子,也不奢求黄家老祖能够给他什么父爱,他要是,看起来也更像是他爷爷。
两人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心里明白了这个,戴胜缓缓的走了过去,对他见了个礼。人在屋檐下,基本的礼貌规矩还是要有的。
黄家老祖冲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道:“你娘叫我来给你讲讲麒麟子的事情……这边冷,要不去那边暖阁里面。”
戴胜点点头,道:“若是实在装不出慈爱来,不装也无所谓的,我不在乎究竟怎么样,你看起来……也很痛苦。”
黄战咳嗽一声,心里暗骂这小子,但是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说的不错,所谓的父慈子孝,他是真的装不出来。
暖阁里面点着松木的香,戴胜觉得鼻子有点痒痒,里面的温度升得太高了,他披风上面的寒气顿时化作了冷水,白毛上面沾染的到处都是。
翠珠道:“我给小少爷解下来烘干吧!这么穿着凉水要进脖子里面去的!”
戴胜点点头,把外面的披风带着氅衣全都脱了,露出里面松花色金线绣牡丹的里衣来。
黄战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这衣服实在不是个男孩穿的,再一眼看过去,却觉得这手笔实在是熟悉,落针工整细密,颜色倒分的没有那么清楚。他心里颤了一下,有些久远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
当年宋青萍进了黄家多年却不育,头几年还暗暗的哭,问她也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说话。当时……也是如初开牡丹一般的女子。如今……都老了。
戴胜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黄战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柔和,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兴许是想起来什么。这件衣服是他娘从她箱子里面拿的,说是正好合适,新衣还没有赶制出来,叫他将就着。
说到底不过是宋夫人想要他穿上那一身她亲手缝的衣服,又怕被他嫌弃罢了。
黄战缓缓端起一杯茶,茶水上面的烟雾氤氲,沾染在了他冰凉的眼睫上,一霎那戴胜在他眼睛上面看见了一滴水,又随着屋里面的热气消失了。
黄战道:“过几日的麒麟子没什么好怕的,看你样子,甚至是势在必得。麒麟子很大的考验不是在实力,而是在威压,你连老六的重力压制都能过去,麒麟一层肯定不在话下。难过的是麒麟二层,这一层靠的是心境,出现的可能是幻境,可能是其他坠入幻境的人,在这样的场景下,你不仅要控制好自己,还要防范其他发疯的人。”
戴胜点点头,有阿七在……应该不会乱到哪里去。
黄战道:“最难的要算是第三层,我当年是麒麟子,却也不记得第三层是如何过的,但是……能留到第三层的,无疑是家中翘楚,你若是被威胁……也请手下留情,留他性命。”
戴胜点点头,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嗜杀之辈,先前结果黄家几条性命也是他们犯我在在先。不过他们几个估计也不会怎么把我放在眼里。估计……看着来吧,总之你黄家不会亏。”
黄战点点头,年轻人总是心大的,像是拴不住的鸟,而自己……只是一根腐朽生锈的锁链罢了,他锁得住黄家家业,却锁不住人心。
阿七道:“他这是怕你飞走呢!”
“飞?我啊,是个鸟,总有一天会飞走的。”
阿七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世间所有的父母子女都是相互遥望,遥望一人渐行渐远渐无声,从来都没有拘束住的道理。
这种东西从来都没有强求一说,能够被拘束住的孩子今后也没有生活一说,所谓成长,本就带着独立和离开。
却忽然,门外一阵骚动,黄战眉头一皱,仿佛方才的父慈子孝都被这一声给击碎,瞬间化作了水面上的倒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头死死的锁着,中间一道竖纹无比深刻。
下人急急忙忙跑了进来,道:“老祖……外面没什么事,是今日宴会上面旁支家的女儿死了。”
黄战一瞬间又变作威严的黄家老祖,喝道:“怎么回事?宴会上怎么能死人呢?宴会是谁承办的?主人呢?”
下人哆哆嗦嗦,却还是镇定的说道:“承办宴会的……是老夫人,而主人,是小少爷。”
黄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戴胜,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看看情况。”
却忽然,黄战又改了念头,问道:“去你娘那,避开人群!”
戴胜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潜意识觉得,黄战这番不会害他。
黄战看着戴胜离开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暖阁里面那件白毛的披风还没有烘干,翠珠对着黄战行了一礼,拿着大氅就这么径直出去了。
黄战见戴胜确实是走远,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走吧!引我去看看!”
“是!”
骚动的人群离隔暖阁并不很远,那一片算是荷花池,可是暖阁的也好,还是宋夫人住的院子也好,都是由温泉水引进去的,过了四月,就换作一般山泉。可这里的荷花池可没有如此娇贵,横竖不过是个景观而已。本来里面养的也是普通的菡萏,秋凉一过,满池枯叶残梗,早就被人拔了个干净。
如今整个池子里面漂浮着一件鲜红的斗篷,上面还带着长长的兔毛,叫人看着瘆得慌。水中飘飘摇摇的是女孩的衣服,那人呢?
黄秋烟扑通一声跪在了黄战脚下,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了一地。若是黄战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他就该把这可怜的女孩从一地被踩脏的碎雪冰渣里面扶起来,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一般好生安慰。
可是黄战只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连开口都不曾。只能让下人来询问情况。
黄秋烟哆哆嗦嗦,似乎是太过悲痛开不了口,旁边一人倒是义愤填膺,冲口而出,道:“老夫人真是瞎了眼睛!”
黄战额头上青筋炸起,还是耐着性子等他说下去。
说话这人正是戴胜先前见过的黄启腾,他一张国字脸,两道粗眉,生的是方口直鼻,看着一身正气。
黄启腾道:“新入族谱的那个……是个色欲熏心的黑心人,妄图染指黄茹烟。逼奸不成,居然把人活活打死,扔在水潭里面……”
黄战嘴边牵起一抹奇特的笑,像是老虎狮子之类的猛兽龇牙,
黄战嘴里念道:“逼奸不成……活活打死……扔在水潭里面……”这几句话在他嘴里被反反复复的咀嚼。
那个跟着来的下人脸上也是一副见鬼的表情,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黄战道:“尸体呢?带过来!还有戴胜那小子呢?”
有人道:“许久之前就不见他,应该是做完了案以后逃了……兴许在老夫人那……”
在场所有人,明眼的都想得出包庇两个字,更不要说黄战。
硬邦邦的尸体被带到小亭里面,黄战斜眼瞧了一眼,问道:“把白布揭开,老夫我纵横清界多年,还不怕这一点晦气。”
于是有小厮哆哆嗦嗦的揭开了白布,里面尸体早就冻得梆硬,嘴唇发紫,眼睛暴突,一看就知道生前遭受了怎么样的凌虐。
黄战问道:“这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黄戴胜不知道……黄茹烟是一个时辰以前,她当时说是要去更衣……”
黄战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却还没有揭穿,只等正主来到。